“刚才过去的那是……?”
“雅特利亚斯的亲卫。”
“雅特利亚斯?那位北方公爵?呃……他什么时候到的?”
“是‘她’。老查理,你的记性越发差劲了。你指的是现任公爵的父亲,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噢,诸神在上,我实在是老了。”老查理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我在这片山林守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外地公爵到这儿来。不会要打仗了吧?哎呀……”
“你的确是老了,连领主的曾孙女的婚约都不知道,前些日子城里可是传得风风火火。”青年往壁炉里添了些柴火,说道,“那可是北方红龙,王国的一半土地都是他们的祖辈打下来的。不过也有人说海因里希小小姐是可怜的政治筹码,为了家族利益而跟一个雅特利亚斯过一辈子……那地方的人就跟天气一样糟糕。正所谓,越是稀有的种族,越是有血脉里传承的怪癖。”
“是吗?唔……我年轻的时候,那位北方公爵的风评倒是不错——不知如今这位怎么样。”老查理浑浊的视线挪向角落里的狩猎弓,这才如梦初醒,“咦,婚约……所以公爵亲自带着亲卫来找我们的小小姐?”
“毕竟是未婚妻,两家的面子要过得去。而且大伙都心知肚明,小小姐怕是凶多吉少……”青年低语,“不管是哪种结果,这一趟都可以把后续的事全了了。”
“别这么说。”老查理嘟囔道,“我很熟悉这片林子,我一辈子都待在这里。要是死了人,我一定会知道的。”
青年没有跟倔强的老骨头抬杠,而是站在塔楼的露台上张望远方,“哎,公爵的队伍朝深处去了……啊!”他被身边突然降落的身影吓了一跳。
那影子从塔楼顶端跳下来,站在他身侧,轻飘飘的,像捕猎的猫。他惊慌地打量对方——一个戴斗篷的女人,兜帽下漏出几绺醒目的蓝发。
“你们是这儿的守林人?”蓝发女人微微一笑。
“是……是的。”青年下意识回答,“不对……你是什么人?”
“一个倒霉跑腿的。”女人向前一步,气势并不慑人,但青年还是接连后退,“让我跟里面那位老先生谈谈。关于公爵的未婚妻,我要了解一些事。”
若是在婚礼前夕发现未婚妻的尸体,应该够人印象深刻一辈子,贬义的印象深刻。
塔露拉在心里祈祷,不要有人丧命,最好也不要有人受伤。
海因里希侯爵想留她在城堡住着,但塔露拉婉拒了。
她不该窝在侯爵府好吃好喝地听候发落(沦为天下最无能的未婚夫),也不想将主动权交到他人手中。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要亲眼看见。
她不是在揣测……只是在担负责任,以防节外生枝。
“殿下,”一名卫兵举着火把走过来,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找到,只有零碎的动物尸骨。”
塔露拉从休憩的石块上站起身,“我去看看。”
“殿下,恕我直言,”另一名卫兵上前道,“您没必要亲自做这些事。这里山路难走,晚上还有许多未知的危险。您应该待在侯爵府等我们的消息。夫人要是知道您这么辛苦,也会不高兴的……”
“她是公爵还是我是公爵?”塔露拉越过了他们,“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不就是因为不想在北地被动地等待消息吗?至于未知,不必担心,德拉克的火焰会比它更危险。”
她点燃一簇火苗,走向洞穴深处。
卫兵说得对,这里除了少许动物骨骼和皮毛,没什么别的。
塔露拉叹了口气,鞋尖不小心踹飞了一小块骨头。
它骨碌骨碌滚远,撞在洞壁上。
“塔露拉,”一直默然跟在她身后、几乎快要将存在感降低至透明的叶莲娜忽然小声道,“有蹊跷。”
塔露拉顿住了。
她不敢在卫兵面前和叶莲娜有太多交流,于是没有回话,只来回走了几步,蓦地灵光一闪,前去查看那些细碎的骨头,“……有人来过这里。”她借着火光仔细端详脚下的线索,“这不是动物啃食后风干的骨头……这是人的食物。”
跟上来的两名卫兵面面相觑,随后也蹲下观察,“皮毛的破坏方式的确像人的手法……您是对的。”
“还有,”叶莲娜找了个死角,贴在塔露拉背后继续说道,“中间那堆石块。”
塔露拉没有对这个结论感到意外,但意外于叶莲娜的敏锐。
不过考虑到叶莲娜的出身,她理应有比城里人丰富得多的野外生存经验。
塔露拉招呼两名卫兵一起掀开了几块堆在地上的石头——石堆下方的地面黑黢黢的,是烧焦的痕迹。
这里曾有一个火堆,被人为地盖住了。
“……术师。”塔露拉喃喃道。
几块岩石上有法术的气息,这是一位术师用法术搬运来的石头,仔细翻看能发现它们的岩质与洞穴的构成有些许不同。
只是路过的猎户或旅人的话,存在术师的可能性不大。谁会在深山老林刻意掩盖行踪?法术的痕迹尚且可被察觉,说明时隔不远。
“全力搜查洞穴及其周边地带。”塔露拉下令道,“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线索。”
海因里希可能是被掳走了。
塔露拉大胆推测出一串全新的前因后果。
事故是有预谋的。
侧翻的那辆马车上,包括马夫在内的几名陪侍的性命均没能幸免,唯有海因里希小姐神秘失踪。
一位身娇体弱的千金,滚下山坡之后完好无损地跑远的几率有多大?
尾随的几辆装载陪嫁物品的马车则倒转回去报告消息……等等。
塔露拉猛然意识到,侯爵并没有细说当时的情况,譬如有没有人在事发后立即到山脚找寻那辆破损的马车。
如果有,小姐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人间蒸发的?
如果没有,为什么剩下的马车里的保镳不立刻行动?
他们不为小姐着急吗?
不怕被侯爵惩罚失职吗?
侯爵是怎么处置那些人的?
要是在北地发生这种事,卡谢娜会把每个幸存者的皮剥下来。
不行。天亮之后要先回一趟侯爵府。塔露拉问:“没有收获吗?”
“快了,殿下。”卫兵说,“我们会接着巡视……”
“入夜了。”塔露拉吩咐道,“先停下整顿休息。夜晚的树林伸手不见五指,加强力度只是事倍功半。而且……”而且接近真相后,她反而有不祥的预感。
卫兵只顾着讶异于公爵不同于北地作风的宽容,“这……好的,殿下。”
卫兵们四散开来,到远处轮岗。塔露拉和叶莲娜留在空地中央的朽木上休息。火堆照旧是由塔露拉燃起的。
“你很不安。”叶莲娜低声道。
“唉,叶莲娜……这种时候你应该给我唱首歌或者讲个故事,而不是直接点出来。”塔露拉无奈地笑了。
但卡特斯对活跃气氛的话毫无触动的缄默视线使自诩幽默的公爵不得不转而给自己做注解,“——社交小技巧,嗯?”
叶莲娜没搭腔。
塔露拉以为这代表她一如既往的对“贵族式言行”的嫌弃,只得摆摆手,“是我多嘴了。”她喝了口水,正欲闭眼小憩,却听见一阵微弱的歌声,因歌者刻意压低嗓音而略微颤抖,伴随着断续的气声。
塔露拉大惊,立即掩饰好情绪,没敢直视她,怕她因此羞恼,停止歌唱,便把目光放在金红的火堆上,装作没有反应,只是听着。
叶莲娜唱歌时的声音比说话时要清亮,甚至有些空灵,配合婉转的旋律,仿佛宗教仪式前女祭司的吟唱。
歌词难以辨认,大概源自北地某类生僻的方言,使曲子多了几分神秘。
她唱得很小心,以至于显得哀戚。
塔露拉莫名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说北方尽头的雪山上住着一个雪做的姑娘,有着雪白的头发、雪白的肌肤。
雪姑娘来到人间,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和好奇。
纯真的她借助自己的力量帮助了许多村民:用小雪创造美景,用大雪驱赶野兽。
就这样,不谙世事的雪姑娘和村长的儿子坠入了爱河。
可是有一天,村子陷入了战争,村长一家被困在了火海里。
雪姑娘用尽浑身力量扑灭大火,救出了昏迷的爱人,自己却融化了,再也不见踪影。
这是劳拉说的,卡谢娜不会给她灌输这种“没有意义的靡靡之音”。
小时候的塔露拉因这个故事感到非常揪心,虽然那时的她连什么叫“揪心”都不清楚。
幼童不懂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完满的结局,只晓得听了不舒服。
塔露拉记得自己追问了很多——村长的儿子知道是谁救了他吗?
村子为什么会发生战争?
雪姑娘为什么不去叫人帮忙?
……
劳拉说殿下,那只是一个故事,编故事的人就是这么编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呀?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小公爵说。它太残忍了。
我也觉得它令人伤心。
劳拉道。
喔,我还从妈妈那儿听过另一个版本的结局:火其实是村长的儿子自己放的,因为他不喜欢雪姑娘,却忌惮她的力量。
所以他希望这样就能让她消失。
他根本不爱她。
塔露拉听完更难过了,这次还多了愤怒。小孩子头回体会到“悲愤交加”这种复杂的情感,忍不住鼻酸。
火焰不会为这种人效力。
小公爵挂着一滴不满的眼泪说——王国的神话里,火种是由先古红龙带到人间的。
她还嫌不解气,又道。
如果这个人住在北地,我会杀了他!
塔露拉长大后读了不少知名的悲剧文学,懂得了所谓破碎之美的道理。
但现在想起那个小故事,童年时代的那份震撼和伤感仍然回荡在心中。
于她而言,那就是僧侣乍然开悟的瞬间,初生的幼鹿在地上站稳的瞬间。
无忧无虑的人生开始拥有糟糕的直觉和失败的睡眠的瞬间。
叶莲娜的歌声渐渐停止,树林陷入了半分钟的寂静。
塔露拉本该送出几句赞赏,但她嘴唇紧抿,从朽木上站起,握住剑鞘的右手拇指将剑刃推出。
“……不对劲。”她以防备的姿态走到叶莲娜前方。不过一首歌的时间……
“怎么了?”叶莲娜也站了起来,“不用拦在我前面,我不需要你……”
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殿下!”一个卫兵从灌木丛中冲出,“有埋伏!快——”
话音未落,一束光芒扎穿了他的脸。是法术。
卫兵倒地,塔露拉后撤半步。这些人虽然不是术师,但也是卡谢娜钦点的亲卫……
塔露拉倏然拔剑,金属的摩擦声响亮地撕裂月光。自离开军营以来,她许久没有过双手持剑、严阵以待的经历了。
“叶莲娜,”眼见树林里陆陆续续出现不止一个人影,塔露拉的额角冒出冷汗,“别离我太远。”
“恭喜你,”叶莲娜与她背对背立着,也摆好了架势,“看来想刺杀公爵的不止我一个。”
来者居然全是术师。
塔露拉调整剑刃的方向,一簇火焰自剑尖燃起,很快布满整个剑身,“这么大的阵仗……”是要一举致她于死地?
过于慷慨了,连教廷都很少派出五个以上的术师同时行动。
除了王公贵族,王国里还有哪个组织能做到?
“异教徒。”塔露拉咬牙道——她们凶多吉少了。
可是异教徒为什么会扎堆出现在此,又为什么盯上她的性命?
在卡谢娜的领导下,北地对异教徒的态度向来不是最苛刻的,塔露拉也从未与异教徒接触,没有得罪过他们。
这群人本身也极为谨慎,鲜少引发正面冲突。
不,一定有原因。
在危机的催促下,塔露拉极速思考着。
是什么促使他们不惜出动一支小队来围剿一位公爵?
答案指向了唯一的突破口。
“……不可能。”塔露拉脱口道。
“什么不可能?”叶莲娜拧眉,随即色变,“注意——”
铛。
塔露拉挥剑挡开了一记法术攻击。
好消息是,这一击比她想象的要轻一些;坏消息是,对面有七个人。
塔露拉放慢吐息。
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罢了,她接受的教育一向是以戈止战,倘若有半点畏难,卡谢娜非得从她身上撕下一层龙鳞。
懦夫没有权利生存。
卡谢娜说。
要么赢,要么死。
“雅特利亚斯与诸位本无冤无仇,”剑上的火燃得更旺了。塔露拉阔步上前,“何必冒这个风险?”
七个蒙面人没有答话。法术的光芒照亮了树林,塔露拉回敬以狂热的烈焰。山中植物繁多,现场很快变成一片火海。
几名异教徒抽出兵器,包围了持剑的德拉克。
要在防备法术攻击的前提下与他们缠斗,塔露拉格挡得相当吃力,防不胜防的长矛与箭矢轻易划破了她的皮肉。
宿主的血液滴落,大火愈发气势滔天。
“当心!”叶莲娜抛下两个针对自己的敌人,挥手凝聚巨大的冰锥,闯进核心的包围圈,匕首勉强架住一柄悬之又悬的斧头,将其弹开。
“找机会离开这里,叶莲娜。他们是冲我来的,眼下无暇对你穷追猛打。”塔露拉侧身踢开一名突袭的异教徒,丝毫不敢放慢挥剑的节奏,“我……嘶。”刁钻的法术击中她的左肩,剑差点脱手。
她花了一秒站稳,新的攻击又接踵而至。
“我也不想救你,混账。”叶莲娜的匕首转了一圈,展开的冰幕短暂抗住了后方的劈砍,“可我身上——有你的烙印!”
对了,“公爵的私兵”……契约的法术效力规定了她不能对雅特利亚斯现任公爵见死不救。
这是什么流氓条款?
但塔露拉此刻没空细想这茬。
她的手臂重重挨了一招。
要是没闪开,打中的应该是心脏。
“我无法杀死所有人,咳咳,但我的火会把你们困死在这里。”塔露拉咽下血腥味的唾沫,“不灭的德拉克火焰。我死后,在红龙的血液和灵魂的滋养下,它仍会燃烧十天十夜。”
“别说了,他们不会听的。”叶莲娜的体力也在极速消耗。她本就年轻,又涉世未深,同样没有太多实战博弈的经验。
不。他们会的。塔露拉注意到了某几个人长袍下挂的饰品。训练有素,但不是死侍。
“不如做个交易,”塔露拉冒着被捅破喉咙的风险,坚持说完整段话,“把我的未婚妻小姐还来。其他所有,雅特利亚斯将守口如瓶,既往不咎。”困兽犹斗才是冒险袭击贵族的主要缘由。
呲。箭头射穿了她饱经磨难的左肩。
“……否则,”塔露拉踉跄了一下,咬紧牙关,用右手继续抵抗,“我还有力气发出信号,恰巧一位教士就在侯爵领。教廷会追杀你们到天涯海角……”
“塔露拉!”叶莲娜骤然拔高的喊声传来。
不妙。
塔露拉的脑子空白了一刹那。
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变慢了,血液飞溅的弧度像是活泼的浪花。
她来不及举剑横冲就被使劲推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蓄力过的长锥将人的血肉之躯连带着飞远。
“叶……”
“停下!快停下!”一个陌生的清脆女声叫道,带着哭腔,“别打了——”
“公爵说得对。”另一个女声也慢悠悠地响起,“教廷最近人手紧张,能跑外勤的人很少,所以拜托别让她发出信号,不然‘那位侯爵领的教士’就得负责追杀你们到天涯海角。”
原来那不是千钧一发间的错觉,而是时间真的放慢了。塔露拉抱着瘫软的叶莲娜猛地抬头。一个熟悉的人从火墙那边漫步过来。
竟是前不久才与她们分别的莫斯提马,而且身后跟着一个……女孩?
“你的火进步不少,殿下。”莫斯提马向她行了个礼,“再过几年我可能就没法突破它的防线了,更别提还得护着这位大小姐。”
“……”塔露拉愕然,“这是……?”
“增援来迟,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一会。”莫斯提马打了个响指,时间恢复流淌,异教徒们因失去平衡而纷纷倒地,“你的使命完成了,殿下。不提前消耗他们的法力的话,有几位兴许能挣脱我的束缚。哦,对了,”她把穿着洁净长裙的少女推到跟前,“这好像是你们初次见面?容我介绍,乔安娜·海因里希小姐,也就是你的未婚妻。”
火焰缓缓熄灭,留下一地混乱的焦黑。
这的确是初次见面,海因里希也一如传闻所说的那样貌美。
可惜这实在是个太差的时机。
有些脱力的塔露拉慎之又慎地把叶莲娜放在一块石头上,顾不上起身回礼,“有失远迎。抱歉,用这么狼狈的姿态跟您见面。现在有更紧急的情况,教士,可否请你……”
莫斯提马已经先一步靠近,把手轻轻覆盖在叶莲娜腹部的伤处,“我能延缓伤口恶化的速度,但这种程度的贯穿伤需要更进一步的治疗。别紧张,术师都有法术维持肉体运转,她不会死。”
“我必须尽快带她离开……”塔露拉撑着剑站直。
“侯爵府有一位精通医道的术师,瓦格纳女士。”乔安娜赶紧道,“天呐,这真是……”她环顾四周,被血腥的场面吓得面露难色。
“乔安娜?”一位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异教徒呛咳着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猜有人急需一个解释。”莫斯提马别有深意地说。
塔露拉屏住呼吸,拔出自己肩上插的箭矢。
万幸没有伤筋动骨,但潺潺流淌的血液依旧染红了她的半边衣服。
那身造价不菲的骑装已然成了脏污的破布。
莫斯提马照样上前帮她止血,顺便说道:“你正在面临选择,殿下。”
“我明白。”塔露拉捂住肩膀,冷汗遍布她的额头。她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这么狼狈不堪过。海因里希的吻手礼得欠着了,此刻,她满手是血。
“您……您好,很高兴见到您,公爵殿下。”乔安娜提裙施礼,“对所有事,我感到非常抱歉……真的,这不是我的本意……”
“别说了,乔安娜。”那个异教徒打断她,“这些教廷走狗不会放过我们的……!”
“理解。”塔露拉尽量隐藏疼痛导致的声线不稳,“您不想和我结婚。”
“是的。不,但是……”乔安娜脸上浮现纠结的神色,“我只是……”
“她只是想要自由,想拥有自己的生活,这有什么错?”她旁边的异教徒吼道,“你们这些虚伪的贵族,和教廷串通一气——”
“大小姐为了真爱和异端间谍私奔,很感人,鼓掌鼓掌。”莫斯提马插嘴道,“殿下,你认为?”
“我认为……”塔露拉一时失语。
要把海因里希小姐抓回去吗?
莫斯提马是可以做到的。
卡谢娜也会希望她这么做。
没人想要这场婚姻,但有不少人需要这场婚姻。
塔露拉的大脑因失血而有点昏沉,并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如此重要的抉择。
但她不能把问题抛回给乔安娜,那就太懦弱、太不负责了。
她必须做出明确的回答,是或否,“教士,你应该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吧。”
“当然。”莫斯提马是在场唯一一个说话不紧不慢的人,“我说‘很感人’不是客套。反抗强权的精神难能可贵,我可以网开一面,允许一个人带这位小姐远走高飞。相应的,其他六个人就归我处置了。”
乔安娜脸色一白。
异教徒们顿时大声抗议,伴随着咒骂,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一位公爵,再加一位教士,成本过高,必须及时止损,不能一错再错了。
“选项二,七个袭击者都死在这,美丽的小姐乖乖回去嫁给公爵。”莫斯提马竖起一根手指,“没留活口会被蕾缪安责备,但总比空手而归好。体谅体谅公职人员,我也是要吃饭的。”
“你——”为首的异教徒怒发冲冠。
“够了,雷奥。”乔安娜扶着额头,“你们不该打公爵的主意……”
“她发现我们的行踪了!再不出手……”
“我说够了!”乔安娜的声音再次染上哭腔,“我的任性害死了这么多人,我很……对不起,呜呜呜……我以为我只需要逃离就可以,没想到……”
“有时候我们跟随本心的选择却注定会造成偿还不起的代价,小姐。”更加无可抵挡的代价则是成长——你愿意相信蝴蝶仍是毛毛虫吗,还是已成为另一种独立的存在?
塔露拉沉静地说,“以立场出发,我不该这么做,但我尊重你的想法。我可以当做从未见过你。”她看了看昏睡的叶莲娜,“然而,我作为王国公民、教宗认可的公爵、北地的驻守者,也有义务支持教廷的任何官方行动。”她用还能使得上力的右手挽起长剑,紧了紧剑柄,“六个俘虏,或是七具死尸。请。”
乔安娜失魂落魄地跪坐到地上。
终究还是免不了些许怒火。
莫斯提马瞥了塔露拉一眼。
因为什么呢?
无辜者被牵连,过来人对曾经的自己的恨铁不成钢,还是只是单纯的、作为一个具备七情六欲的普通人——而不是身居高位的责任人——理所应当的怨怼?
凌晨的山林群星闪烁。
不过短短几日,叶莲娜就昏迷了两次。她睁眼时感觉头疼欲裂,腹部连翻身都痛。
造孽啊,塔露拉真是个扫把星。她忍无可忍地用村里老人常说的俚语咒骂道。
“我听见你骂我了。”
“扫把星”就在她的不远处,刚刚放下茶杯。叶莲娜一怔。
“做梦的时候都骂。有那么讨厌我吗?”塔露拉从茶桌边走过来。血污都消失不见,她重新变回了那个从头精致到脚的公爵。
叶莲娜只觉糟心,费劲地想坐起,又警惕地瞪着伸手的塔露拉,拒绝帮助,“别碰我。”
“晚了。这几天我已经碰了个遍了。”塔露拉还是俯身搀了她一把,“——不能让医师和女仆看到你的图腾。”
“……”叶莲娜转移了话题,“你的未婚妻怎么样了?”
“我没有未婚妻了。”塔露拉说,“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了。”
她和莫斯提马带来了海因里希小姐染血的布片,宣称是在河边找到的,她多半是被野兽袭击了。
多么悲伤的消息,婚约不得不因此终止。
莫斯提马绑了六个人回去复命,其中两个自杀于半途,只剩下四个人,也好。
大小姐还是选择了眼前的自由。
海因里希侯爵雇佣的术师封锁了山林,这群人才被迫在那儿徘徊,最终选择了伏击你。
莫斯提马说。
有趣的是,他们大概以为你和侯爵是商量好的。
侯爵的隐瞒倒是可以理解。
那名异教徒据说曾是侯爵府的马夫,在长年的相处中与大小姐暗生情愫,两人决定在海因里希的婚车出发这一天潜逃。
这事若传出去,海因里希会颜面扫地,教廷也会前来追责。
没想到两名贵族无意中上演了一出瓮中捉鳖。
真的是“无意中”吗?
叶莲娜昏迷的这三天,塔露拉马不停蹄地忙着解决取消婚约的事。
以及大小姐的“葬礼”,她需要临时从北地调遣车队来送上礼品慰问。
她与侯爵见了几面,对方是位佝偻的耄耋老人,看上去随时会退位让贤。
她无法跟这样一位长者大谈阴谋,也就无法计较太多。
“……这就是贵族的婚姻吗。”叶莲娜感叹。
这就是贵族失败的婚姻。塔露拉无言地点头。但卡谢娜的计谋没有得逞,这是唯一能宽慰她的一点。
“那位教士呢?”叶莲娜问,“我还没有感谢她出手相救……”
“她有公务在身,离开许久了。下次见面时再向她道谢吧。”塔露拉望向窗外,“我们也该启程了。你的伤势能承受长途跋涉吗?”
“早些走吧。这里让我十分不自在。”叶莲娜意有所指地环顾了一圈这个装潢华丽的房间,“我不应该住在地下吗?”那才是仆从们的床铺的所在地。
她穿的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这是我的房间。”塔露拉解释道,“当时你伤得过重,我担心……”
叶莲娜皱眉,“女仆住在公爵的房间,这种逾矩的事是能被允许的?我不想欠你额外的人情。”
“是你先救了我,叶莲娜。”塔露拉避重就轻地回答,“走吧,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回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