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丫挺的又涨!五块钱!就他妈修个边儿!够买半斤酱牛肉了!”
推子的嗡嗡声在狭小、弥漫着廉价染发剂和发胶混合气味的空间里持续着,伴随着“草花”愤愤不平的嘟囔。
他穿着件沾满碎发、领口发黄的白T恤,肚子把围裙撑得紧绷,正弯腰围着顾凛的脑袋打转,动作带着一种职高练出来的、略显粗暴的熟练。
“我说凛子,你丫这趟回来,怎么跟去煤矿挖了俩月似的?”
草花停下推子,用戴着油腻指套的拇指和食指捏起顾凛额前明显褪色、变得粗糙的一缕黑发,凑近了看,“嚯!这他妈是晒成酱牛肉了吧?北疆的太阳真他妈是后妈啊!”
顾凛坐在那张吱呀作响、蒙着褪色塑料布的理发椅上,看着镜子里自己明显黑了几度、轮廓似乎也更清晰的脸。
镜面一角映着窗外。
北京丰台区这片老旧的居民区,灰扑扑的六层板楼挤挤挨挨,楼体上贴满了“空调移机”“开锁换锁”“专业通下水”的小广告。
马路对面的“盲人按摩”招牌下,一个穿着清凉的女人正倚着门框抽烟。
斜对角是“夜莺网吧”和“兄弟台球”,门脸油腻,里面传出模糊的喧闹声。
空气里飘着楼下“沙县小吃”蒸饺的味道和汽车尾气的浑浊气息。
这里是城市的褶皱,混杂着下九流的营生和底层生活的烟火气。
“嗯,晒得够呛。”
顾凛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多解释。
北疆的辽阔、草原的风、雪山刺目的光、柏叔蒲扇般的大手、白子妍靛蓝长裙下舞动的手臂……那些强烈的色彩和气息,与眼前油腻的镜子和草花的抱怨,像是两个割裂的世界。
“啧,大学生了就是不一样,跑那么老远见世面。”
草花语气酸溜溜的,手上推子又嗡嗡响起,利落地铲着顾凛后颈的碎发,“哪像我,天天窝在这破地儿,伺候完张大妈那头卷毛,还得伺候李大爷那几根宝贝毛,操!昨天那老头儿,非说我给他剪豁了,嚷嚷着要赔钱!我他妈……”
草花开始了新一轮对“奇葩”顾客的控诉,夹杂着对飞涨的房租、难缠的城管和隔壁发廊“擦边按摩”抢生意的抱怨。
顾凛安静地听着,这些熟悉的、带着浓重京腔的牢骚,像一层厚厚的灰尘,试图覆盖掉他皮肤下刚刚沉淀下来的、属于西北的风沙和辽阔。
“行了!齐活!”
草花“啪”地拍掉围布上的碎发,解开系带。
顾凛站起来,付了钱。
草花把钱塞进油腻的抽屉,拍拍他肩膀:“得了,大学生,赶紧滚蛋吧!回头请我撸串儿啊,得说说你那大草原!”
“成。”顾凛笑了笑,推开那扇贴着褪色“美发”贴纸的玻璃门,热浪和喧嚣瞬间涌来,彻底将他拉回现实。
距离北疆之旅结束,已经悄然过去了半个多月。
盛夏的尾巴还带着灼人的余威,但空气中已能嗅到一丝秋日临近的、若有似无的干燥气息。
日历翻到了八月的下旬,这意味着——大学开学的日子到了。
顾凛赶了个大早,在奔赴校园之前,特意先拐进发小上班的理发店。
除了要把头发打理清爽,也多少带点与旧时光道别的意味。
镜子里那个轮廓清晰、肤色微深的少年,与出发前那个略显苍白文弱的高中毕业生相比,已然有了些微的不同。
回到家里,一股混合着老旧家具、饭菜余味和淡淡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典型的“老破小”:狭窄的客厅兼餐厅,墙壁有些地方已经泛黄起皮,家具是十几年前的款式,擦得锃亮却难掩陈旧。
父母还在上班,家里静悄悄的。
顾凛径直走进自己同样狭小的房间。
书桌上摊开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
他打开衣柜,开始整理带去大学的衣物。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仪式感。
叠好的T恤、长裤、薄外套……他拿起那件在北疆穿了近二十天的浅蓝色速干T恤,布料已经被洗得有些发硬,颜色也暗淡了,但似乎还残留着巴彦淖尔的干燥尘土和那拉提草原青草的气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叠好,放进了箱子最底层。
接着是书本、文具、洗漱用品。
他拿起那个橘黄色的、已经用得有些变形的耳塞盒,在手里掂了掂。
柏叔震天响的鼾声和清晨叮当作响的动静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嘴角弯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把耳塞盒塞进了洗漱包的夹层。
最后,他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硬壳笔记本。
翻开,里面夹着几张在北疆拍的照片:辽阔的草原、雄伟的雪山、车队蜿蜒的长龙……还有一张,是在可可托海游客中心,他偷偷拍下的远处那个穿着灰色卫衣、对着花岗岩山峰画速写的侧影。
照片有点模糊,只勾勒出一个专注的轮廓。
他把笔记本小心地放进箱子。
想了想,又拿出那本速写本——里面除了几张潦草的风景构图,大部分还是空白。
时间差不多了。
顾凛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清脆的“唰啦”声。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住了十八年的小房间。
墙上还贴着几张褪色的球星海报,书架上塞满了高中课本和练习册。
一种混合着告别与期待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涌动。
顾凛拖着行李箱走出单元门,老旧小区特有的嘈杂声浪再次将他包围。
骑电动车送外卖的小哥呼啸而过,老头老太太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聊天,小孩在楼前空地上追逐尖叫。
他拖着箱子,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咕噜”声,穿过这片充满了烟火气和些许颓败感的区域。
地铁站入口像一个巨大的、吞吐人流的怪兽。
顾凛汇入汹涌的人潮,拖着箱子挤进闷热拥挤的车厢。
汗味、香水味、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他紧紧抓住扶手,身体随着列车晃动。
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城市风景:高架桥、玻璃幕墙的高楼、巨大的广告牌……与他刚刚离开的丰台老区截然不同。
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黑了些,眼神似乎也沉静了些,不再是那个刚走出高中校门、带着懵懂书卷气的少年。
北疆的风沙,似乎磨掉了一些青涩的边角。
换乘,再换乘。当列车终于报出“燕京文化大学站”时,车厢里明显躁动起来,不少年轻的面孔带着相似的憧憬和一丝紧张。
走出地铁站,一股更年轻、更蓬勃的气息扑面而来。
宽阔的校门前,“燕京文化大学”几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校门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巨大的红色迎新拱门下,各学院的学长学姐们举着牌子,热情地招呼着新生。
私家车、出租车、拖着行李箱的学生和家长,汇成一股嘈杂而充满活力的洪流。
“外国语学院!外国语学院的这边走!”
“文学院的新生看这里!”
“家长请往这边休息区!”
顾凛拖着行李箱,循着“外国语学院”的指示牌,汇入熙攘的人流。
空气中充斥着兴奋的交谈、行李箱滚轮的轰鸣、还有扩音喇叭里学长学姐们略带沙哑却热情洋溢的指引声。
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崭新的柏油路上和年轻的面孔上。
报到点设在林荫道旁的一排临时帐篷下。流程不算复杂,但每个环节都排着不短的队伍。顾凛耐心地随着人流移动,依次完成了:
01、身份核验与录取通知书确认:在挂着“新生报到处”牌子的长桌前,一位戴着眼镜、表情略显严肃的学姐仔细核对了他的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原件,在花名册上找到他的名字并打上勾。
02、领取校园卡与缴费单据:旁边桌子分发印有姓名学号的校园一卡通(兼具饭卡、门禁卡、图书证等功能)以及一张已缴费的确认单(学费在录取后已由父母通过银行转账缴清)。
03、领取宿舍钥匙与入住单:一位微胖、笑容可掬的学长看了他的校园卡,快速在电脑上查询,然后递给他一把带着塑料号码牌的钥匙和一张打印好的《新生入住通知单》,上面清晰地写着——男生宿舍区·松园·3号楼·207室。
学长还热情地指了个方向:“松园往东走,过两个路口右转就能看到3号楼,楼下有宿管阿姨登记。”
04、领取军训服装领取券:旁边还有一张桌子发放军训通知和服装尺码登记单,顾凛填好身高体重,拿到了一张写着“松园3号楼207·顾凛·M码”的领取券,被告知军训前会统一发放到宿舍。
手续办完,顾凛松了口气,手心微微出汗。
他拖着行李,按照指引穿过校园主干道,两旁是崭新的教学楼、巨大的宣传栏贴满了社团招新海报、还有三三两两穿着各色院系文化衫的学长学姐。
空气中混合着青草香、书本油墨味和远处食堂飘来的隐约饭香。
很快,他找到了掩映在一片松林后的松园宿舍区。
3号楼是一栋米白色的六层建筑,看起来半新不旧。
楼门口果然坐着一位表情认真的宿管阿姨,面前摆着登记本。
顾凛出示了入住单和校园卡,阿姨在本子上找到207室,让他在对应位置签了名。
“207在二楼,左转走到头。”阿姨言简意赅。
“谢谢阿姨。”顾凛道谢,深吸一口气,拖着箱子走进了略显昏暗的楼道。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楼梯是水泥的,扶手有些斑驳。
二楼左转走到尽头,一扇深绿色的门上贴着“207”的金属门牌。
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隐约的说话声。
顾凛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
顾凛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这完全不是他想象中那种传统的、上下铺铁架床的大学宿舍。
房间宽敞明亮,朝南的大窗户让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地面——整个寝室的地面被抬高了约三十公分,铺满了浅色的原木地板,光洁温润。
在抬高的地板上,并排摆放着三张低矮的榻榻米床铺,仅略高于地板平面,铺着统一的深蓝色床垫。
每个床铺都配纱帘,上方都有一盏嵌入天花板的阅读灯。
床铺之间留有足够的通道。
在房间的另外两侧墙边,则摆放着三张一体式的书桌和书架组合,也是原木色调,与地板呼应。
书桌高度适中,配有带滚轮的办公椅。
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简洁、舒适、甚至带点日式风格的“青年公寓”感,非常适合一群年轻人或坐或卧地“瘫”着交流。
此刻,靠窗那张榻榻米床垫上,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篮球背心和运动短裤的男生正盘腿坐着,手里拿着手机,显然刚才说话的就是他。
他旁边靠近门口的书桌前,坐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形偏瘦的男生,正对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
高大男生看到顾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哈!最后一位室友驾到!欢迎欢迎!我叫周泽,体育特长生,田径队的!”他指了指靠窗的位置,“我占了这个,光线好。”
眼镜男生也转过身,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温和腼腆的笑容:“你好,我叫李铭,计算机系的。”他指了指中间的书桌位置,“我在这边。”
顾凛连忙放下行李,在门口玄关处脱下鞋子,踩上温润的木地板:“你们好,我叫顾凛,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的。”他指了指剩下那个靠门、靠近卫生间的床铺和书桌,“那这个是我的了?”
“对对对!就等你了!”周泽热情地招呼,“快进来,地方够大,随便放。卫生间是独立的,有热水器,咱仨够用了!”
顾凛把行李箱拖到自己床铺旁边的空地,环顾着这个出乎意料的“豪华”寝室,感觉有些不真实。“这宿舍……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是吧!”周泽得意地拍了拍身下的床垫,“贼舒服!躺平看书刷手机绝了!听说这是学校新建的几栋『国际交流风格』宿舍楼之一,专门给部分新生和国际交换生住的,咱运气不错!”
李铭也点头,补充道:“嗯,我看过学校官网介绍,松园这几栋楼的设计确实参考了日韩的学生公寓模式,强调空间利用和舒适性,可能也是为了营造更国际化的氛围?毕竟咱们学校名字就叫『文化大学』,还开了不少国际班。”
“国际化?”顾凛一边打开行李箱,一边好奇地问。
“对啊!”周泽来了兴致,放下手机,“你没听说吗?咱们燕京文化大学这几年野心不小,拼命往『国际化』上靠。你看那校门口牌子,『文化大学』下面是不是还有一行小字『International Campus』?听说引进了不少外教,合作院校也多,交换项目不少。食堂据说还专门开了个国际风味窗口,不知道是真是假。”他语气带着点调侃。
李铭比较务实,说:“国际化程度还不好说,但硬件确实在提升。这宿舍条件,比很多老校区的强太多了。听说图书馆新馆也是按国际标准建的,藏书和数据库都很丰富。对我们学计算机的,资源很重要。”
三人一边整理各自的行李,一边闲聊起来。
周泽性格外向,问顾凛是哪里人,听说他是北京本地的还羡慕了一下“离家近”。
李铭话不多,但聊到学校设施和选课系统时很健谈。
顾凛也渐渐放松下来,分享了一点老家的见闻,当然,北疆的经历暂时被他压在心底。
整理得差不多,周泽伸了个懒腰,提议道:“哥几个,行李晚点再细弄?咱先去校园里溜达溜达,熟悉熟悉地形?顺便看看食堂在哪,肚子有点叫了。”
李铭表示赞同。顾凛也正想摆脱整理行李的琐碎,立刻点头:“好啊。”
三人穿上鞋,锁好207的门,一起走出了松园3号楼。
下午的阳光正好,微风轻拂。
三人沿着宿舍区干净的道路随意走着。
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和银杏,树下有长椅,偶尔能看到捧着书或戴着耳机走过的学生。
他们路过了气派的图书馆新馆,路过了几栋造型各异的学院楼,还看到了宽阔的塑胶跑道和绿茵场。
周泽兴奋地指指点点,说以后训练就在那。
校园很大,绿化很好,既有传统大学校园的林荫道和红砖建筑,也有充满现代感的玻璃钢构教学楼和实验中心。
他们甚至真的在食堂门口看到了“国际风味”的招牌。
路上能看到不少肤色各异、说着不同语言的留学生,印证着周泽关于“国际化”的说法。
“看那边!”
李铭指着远处一片被围起来的工地,“听说是在建新的国际交流中心和学生活动中心,看来学校是真舍得砸钱。”
周泽摸着下巴:“啧,这环境,这硬件……就是不知道学费是不是也跟着『国际化』了?”他开了个玩笑。
顾凛安静地走着,感受着脚下陌生的道路,呼吸着充满活力的空气,看着身边两位性格迥异的新室友,心中那份离家的淡淡愁绪和对未来的茫然,似乎被这崭新的环境冲淡了些许。
三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松园附近最大的学生食堂——“百味园”。
正值饭点,巨大的三层建筑里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嚯,这规模!”周泽仰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眼睛放光,“比我们高中食堂气派多了!走走走,饿死我了,看看有啥好吃的!”
他们在一楼入口处用校园卡充值机存了些钱,然后挤进人头攒动的档口区。
各种风味琳琅满目:北方面食、南方小炒、麻辣烫、铁板烧、砂锅、饺子……当然,还有那个醒目的“环球风味”档口,前面排着不少留学生。
“我靠,还真有国际窗口!”
周泽指着那边,“看那个金发妞,盘子里是啥?咖喱糊糊?”
“应该是印度菜吧。”李铭推了推眼镜,观察着。
三人最终决定先从最熟悉的北方家常菜下手。
排了会儿队,各自打了饭菜。
周泽要了份红烧排骨盖饭加两个大鸡腿,李铭选了清炒时蔬和麻婆豆腐配米饭,顾凛则要了份西红柿鸡蛋面。
他们端着餐盘,在喧闹拥挤的大厅里艰难地寻找空位。
“那边!那边角落好像有张桌子刚空出来!”周泽眼尖,端着餐盘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顾凛和李铭赶紧跟上。
好不容易坐下,三人都松了口气。食堂的空调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的暑气。他们一边扒拉着饭菜,一边继续着刚才关于学校国际化的话题。
就在这时,周泽正夹起一块排骨往嘴里送,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直勾勾地越过顾凛和李铭的肩膀,投向食堂入口的方向。
紧接着,他用手肘使劲捅了捅旁边的李铭,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唔!唔!”的声音。
李铭被他捅得差点把豆腐掉在桌上,不满地皱眉:“干嘛你……”话没说完,顺着周泽的目光看去,他也愣住了,推眼镜的手停在半空。
顾凛正低头吃着面,感觉到气氛不对,也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两位室友凝固的视线方向望去——
食堂入口明亮的光线下,一个高挑的身影正走进来。
她穿着一双纯白色的专业跑步鞋,鞋型流畅,纤尘不染。
下身是一条剪裁极佳的黑色紧身打底裤,完美勾勒出腿部修长、紧致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一直延伸到挺翘饱满的臀部。
至于上身,则是一件设计感很强的湖蓝色贴身无袖T恤,肩部和手臂的肌肉线条清晰而流畅,带着运动后特有的健康光泽。
T恤的领口是运动款的小V领,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小段锁骨。
她的胸部弧度不算特别丰满,但搭配纤细紧实的腰身,更显出一种充满活力的、运动少女特有的利落美感。
她似乎刚结束跑步,白皙的脸颊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几缕微湿的短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和修长的脖颈上。
她手里拿着手机和一个轻便的腰包,正一边往里走,一边微微仰头看着墙上悬挂的食堂档口指示牌,神情专注而平静,对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浑然不觉。
“卧……槽……”
周泽终于把那块排骨咽了下去,发出了由衷的、压低了声音的惊叹,“这……这届新生质量这么高吗?哪个院的?艺术学院的?”
李铭也收回了目光,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窘迫和欣赏混杂的表情,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也压低了:“身材比例……真好。运动型的,力量感很足,但又不显粗壮。”
“何止是好!”周泽的眼睛都快黏在那个身影上了,声音带着点兴奋,“你看那腿,那腰,那屁股……啧,练田径的吧?绝对有料!而且不是那种干瘦,是紧实有肉!还有那肩膀线条……啧啧,虽然胸不算特别大,但整体感觉太绝了!又飒又健康!极品啊!”
李铭难得地附和了一句:“嗯,气质很独特。不是那种常见的娇柔型。”
女孩似乎选定了方向,朝着“轻食沙拉”和“鲜榨果汁”档口那边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排队的人群中。
“哎,走了走了。”周泽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注意力终于回到自己堆成小山的餐盘上,“吃饭吃饭!李铭,你看清楚她往哪边去了吗?待会儿……”
“行了,吃饭吧。”李铭打断了他,显然觉得这样议论一个陌生女孩不太妥当,他拿起筷子,重新开始对付自己的麻婆豆腐。
周泽撇撇嘴,也埋头开始大口啃他的鸡腿。
顾凛很快吃完了碗里的面,放下筷子,声音平静地说:“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有点渴,去买瓶水,顺便……去下洗手间。”他指了指食堂另一侧的小超市和洗手间方向。
“哦,行,你去吧。”周泽嘴里塞着饭,含糊地应道。李铭也点了点头。
顾凛端起空餐盘,起身离开座位,将餐具放到回收处。
他没有走向小超市或洗手间,而是脚步一转,朝着女孩刚才消失的“轻食沙拉”档口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之中。
穿过喧闹的档口区,食堂后门连接着一条相对安静的内部通道,通向一个小型的室外庭院,这里摆放着几张供人休息的桌椅,此刻人不多。
顾凛走出后门,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他眯了眯眼睛,目光迅速扫视。
庭院角落的树荫下,一个女孩正背对着他,站在一个自动贩卖机前。
她微微弯着腰,专注地看着贩卖机里的饮料选项,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准备扫码。
湖蓝色的无袖T恤下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掀起一小截,露出紧实流畅的腰线。
顾凛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脚步声很轻,但女孩似乎有所感应,在他离她还有几步远时,便直起身,转了过来。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顾凛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跟来。
脸颊上的运动红晕还未完全褪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顾凛在她面前站定,两人之间隔着贩卖机嗡嗡的制冷声。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在食堂里要清晰一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好久不见。”
白子妍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她的视线在顾凛明显晒黑了一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开口,声音带着运动后特有的微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听出的随意。
“嗯。你怎么这么慢?”
“人太多,找了一会儿。”
顾凛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手机上,“买水?”
“嗯。”白子妍应了一声,视线扫过贩卖机,“突然想喝冰的。你呢?”
“一样。”顾凛走上前,扫码,冰凉的矿泉水滚落出来。
两人拿着水,站在庭院角落的树荫下,一时无话。
食堂后门的喧嚣被隔绝,只剩下微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校园广播模糊的背景音。
重逢的冲击在最初的“好久不见”之后,转化为一种微妙的、带着试探的安静。
顾凛能清晰地闻到白子妍身上运动后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某种清爽皂角的气息,比微信里冰冷的文字鲜活百倍。
“走吧,”白子妍率先打破沉默,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喉间微动,“这里晒。”她目光随意地扫过顾凛的行李箱,“报到完了?”
“嗯,手续都弄好了,宿舍也放了行李。”顾凛跟上她的脚步,“你呢?”
“上午就搞定了。”
白子妍脚步不快,似乎并不急着去哪里,“艺术系那边,人少点,流程快。”
他们自然地并肩走出庭院的小门,沿着宿舍区外围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走着。
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行李箱轮子在平整的路面上发出规律的咕噜声,竟也不显得突兀。
“找个地方坐坐?”顾凛提议,目光扫过路边几家小店,最终落在一家看起来颇有格调、名为“墨迹”的咖啡厅上。
大大的落地窗,原木桌椅,里面坐着三三两两看书或低声交谈的学生,氛围安静闲适。
白子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没犹豫,点了点头:“行。”
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冷气和浓郁的咖啡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暑气。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窗外是婆娑的树影和偶尔走过的学生。
“喝什么?”顾凛把菜单推过去。
白子妍快速扫了一眼:“冰美式。加份那个抹茶慕斯。”她指了指图片上造型精致的绿色甜点。
“一杯拿铁,一份……巧克力熔岩蛋糕。”顾凛对走过来的服务员说。
点完单,短暂的安静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是在一个更安全、更私密的空间里。桌上柠檬水的玻璃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暑假后来…在家怎么样?”顾凛起了个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他想起微信里偶尔的闲聊,白子妍提过她妈对她整天窝在画室颇有微词,也提过父亲又拉着她去爬了趟京郊野山。
白子妍用小勺轻轻搅动着刚端上来的冰美式,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能怎么样。我妈嫌我黑白颠倒,画室乱得像被抢劫,我爸……嗯,你知道的,精力旺盛。”
她语气平淡,但顾凛捕捉到她提起父亲时嘴角那抹极其细微的、带着点无奈又亲昵的弧度。
“你呢?丰台『名剪』的手艺没给你剃秃了吧?”她抬眼,带着一丝调侃,显然还记得顾凛提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发小草花理发。
顾凛笑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明显短了很多、但还算整齐的头发:“手艺还是那么『粗暴』,价格倒是『国际化』了,涨了五块。不过好歹没秃。”他顿了顿,“后面就在家收拾东西,看看书,偶尔……翻翻速写本。”他没提翻速写本时,里面夹着的北疆照片和那张模糊的速写侧影。
白子妍的指尖在抹茶慕斯上轻轻点了一下,“速写本……还在用那个?”她记得可可托海时,顾凛说过那是他的习惯。
“嗯。”顾凛点头,从随身的背包侧袋里抽出一个巴掌大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硬壳速写本,很自然地放在桌上,“习惯了,看到有意思的线条就想记下来。比不上你的专业。”他语气坦然,带着欣赏。
白子妍的目光在那速写本上停留了一秒,没去翻动,只是拿起小勺挖了一小块慕斯送入口中。
清凉微苦的抹茶味在舌尖化开。
“专业……也就那样。”她咽下蛋糕,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妈理想中的『设计』泡汤了,现在看我的油画颜料跟看毒药似的。”她指的是微信里提过的志愿冲突,江雪更希望她学实用设计,而非“虚无缥缈”的纯艺油画。
“西洋油画?”
顾凛确认道,拿起自己的拿铁喝了一口,温热的奶泡抚慰了肠胃,“我记得你说过录取了。很棒的选择。”他语气真诚。
他想起北疆草原上,她那身靛蓝长裙舞动时充满力量与自由的线条,那确实像一幅流动的油画。
“嗯。”白子妍应了一声,算是默认了他的专业信息,“你呢?英语系,如你所愿?”她记得顾凛在可可托海的微信对话里,对未来规划带着点模糊的“看机会”。
“如我所『报』。”顾凛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开学典礼、新生导引……一堆事,刚在宿舍听俩新室友聊了半天学校的『国际化』大业。”他简单提了提周泽和李铭,以及他们对硬件设施和食堂“国际风味”窗口的吐槽。
白子妍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讥诮:“『国际化』……标语贴得倒是挺大。画室楼看着还行,够高够亮,就是不知道冬天暖气够不够足。”她显然更关心实际的创作环境。
话题自然地流转着,从报到时排长队的无奈,到对即将开始的军训的猜测,再到对新环境的初步印象。
他们默契地避开了过于深入或敏感的话题,只是分享着各自视角下的碎片信息,就像在微信里那样,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彼此心照不宣的距离感,却又比隔着屏幕时多了一份真实的温度。
顾凛的巧克力熔岩蛋糕送了上来,他用小勺轻轻戳破表皮,浓郁的巧克力酱心流淌出来。
他舀起一勺,混合着微热的蛋糕体送入口中,甜腻中带着一丝可可的微苦。
白子妍看着他吃,自己面前的抹茶慕斯也下去了一半。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打在她半边脸上,将她小麦色的皮肤映得有些透明,短发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在休息。
那份在北疆常见的淡漠感,在此刻咖啡厅的宁静氛围里,竟显得格外沉静和专注。
顾凛没有打扰她这一刻的放空。
他安静地吃着蛋糕,目光偶尔掠过她线条清晰的侧脸和握着咖啡杯的、指节分明的手。
那双手,在北疆画过速写,跳过舞,也曾在病中虚弱地颤抖。
此刻,它们安稳地放在原木桌面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感。
咖啡厅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
时间仿佛被窗外的阳光和室内的冷气调和得缓慢而粘稠。
没有刻意的浪漫,没有汹涌的情感告白,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重逢与分享,像两块分开后又悄然靠近的拼图,在熟悉又陌生的新环境里,寻找着新的连接点。
窗外的梧桐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顾凛喝完最后一口拿铁,白子妍也放下了空空如也的冰美式杯。
“走吧?”
白子妍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打破了这份宁静,“太阳没那么毒了。”
“好。”顾凛应道,招手示意服务员买单。
走出咖啡厅,傍晚的微风带着一丝凉爽。
夕阳的金辉给校园的建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
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区的路上,行李箱的咕噜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显得孤单。
“油画系……画室在哪个楼?”顾凛随口问道。
“艺馨楼,西边,靠近湖边那栋。”
白子妍回答,“明天大概就要去认地方,领画材了。”
傍晚的空气带着被阳光晒过后的暖意,渐渐渗入一丝凉爽。
道路两旁的路灯尚未亮起,天边最后一抹金辉给梧桐树的阔叶镀上薄金。
行李箱的轮子发出有节奏的“咕噜”声,在相对安静的回宿舍区路上显得清晰。
白子妍的步伐保持着不变的节奏,不紧不慢,侧影在顾凛旁边,融入这夕阳下的校园图景。
他正试图从她刚才那句话里里捕捉更多细节,或者至少是开启下一个话题的契机——关于她的专业、画室、或是湖边。
然而,就在顾凛斟酌词句的时刻,身侧的白子妍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那动作突兀得像按下暂停键。不是渐缓的踱步,是干脆的,双脚立定的停顿。轮子的“咕噜”声骤停,只剩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瞬间被放大。
顾凛立刻收住脚,行李箱在他腿边停住。
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停顿意味着什么,目光下意识地循着她的视线方向望去——穿过前方高大梧桐树交错的枝干缝隙,不远处,是松园宿舍区内部一条通向运动场方向的岔道。
五个身影,正从那条岔道上迎面走来。
他们是留学生,特征鲜明。
三个白人,两个黑人,全都属于人群中绝对高大的类型,粗略目测无一低于一米九。
肩宽背厚的身躯将宽松的T恤或运动衫撑得鼓胀,仿佛衣料下是精焊的钢板。
发达的胸肌厚实贲起,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那种充满原始力量的膨隆感。
裸露在短袖外的臂膀异常粗壮,紧绷的古铜色或深棕色皮肤下,肌肉线条如嶙峋的山岩突出棱角,随着行走的动作贲张起伏,鼓胀的肱二头肌和虬结的前臂肌肉压迫着人的视觉神经。
他们并排走着,几乎占据了整条路宽。
体格上的优势赋予他们一种无需刻意的、纯粹由体积和密度构成的强烈存在感,每一步都带着稳健的重量,如同移动的山丘。
他们正在激烈地交谈,语速飞快,夹杂着口音浓重的英语和一些听不懂的语言碎片。
顾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
那五人的距离更近了。
说话声、脚步声、甚至是衣物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混杂着一种雄性荷尔蒙蒸腾的气息。
其中一个黑人注意到路边的两人,带着探究的目光扫了过来,掠过顾凛,带着极具侵略性的粘腻感,钉在了白子妍身上。
顾凛的目光,在对方视线粘上白子妍的前一秒,下意识地也落到她的身上。
白子妍依然穿着那件湖蓝色的贴身无袖T恤。
傍晚微凉的风拂过,T恤的面料微微贴附在她流畅的身体曲线上。
紧绷的斜方肌线条向上延伸,连着平直有力的肩线。
再往下,是紧致清晰的大臂线条——那是长期运动雕刻出的痕迹,在夕阳残光下微微发亮。
运动背心式的设计让小V领下的胸廓轮廓显现出来。
T恤下的胸型是小而挺拔的弧线,布料挺括,贴合但绝不紧绷露骨,没有任何令人遐想的不当轮廓。
她纤细紧实的腰身向下,连接着同样是运动型的翘臀,被黑色紧身打底裤完美地包裹着,一直延伸到那双白色专业跑鞋。
整体的轮廓健美、匀称,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一种近乎中性的力量美感。
看到那T恤妥帖地包裹着,没有露出任何不应有的轮廓,顾凛心里竟莫名地、荒谬地“放心”了一瞬——仿佛这样的“安全”就能抵挡那即将到来的凝视风暴。
他能清晰看到白子妍细微的变化。
她没有惊慌失措地低头或避开视线,只是下颌线似乎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
那瞬间几乎难以察觉。
她凝视前方的目光也没有偏移方向,然而那眼神深处,那片冰湖之下,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专注。
转眼间,几个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热力和混合的古怪体味,擦着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沉重的脚步在路面上制造出震颤感,充满力量的臂膀掠过空气带起微弱的风声。
世界仿佛在他们背后关闭了一扇沉重的门。
行李箱的轮子重新开始“咕噜、咕噜”地向前滚动,声音在这短暂的寂静后显得异常响亮。
白子妍的步履也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只是被一阵不合时宜的、带着土腥味的热风吹拂过。
夕阳依旧是温暖的色调,梧桐树影拉得更长,晚风依旧带着微凉的气息吹过她的短发。
“继续走?”白子妍的声音响起,平静如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