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的太阳,即使到了傍晚,依旧悬浮在天际线。
灼热的余威渗入巴彦淖尔的空气里,把地面蒸腾出丝丝缕缕的热浪。
空气滞重,吸进肺里也带着沉甸甸的暖意。
二十辆私家车组成的钢铁长龙,终于驶离了京藏高速的灰色马路,滑入华威国际饭店宽敞的停车场。
引擎轰鸣声次第熄灭,车门开关声,以及阵阵兴奋的招呼声此起彼伏,还有行李箱轮子的碌碌声响。
顾凛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干燥尘土气息的热风立刻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热浪是某种有形的冲击。
细长白皙的手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抬起来,轻轻压了压额前被风吹得微微浮动的刘海。
柔软服帖的墨黑发丝下,露出的额头光洁饱满,指尖触碰到的皮肤细腻得近乎透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风霜的瓷白。
他的身材纤细得有些过分,像一株抽条过快的青竹,包裹在旅行社的浅蓝色速干T恤里,肩线明显滑落下去,袖口也显得空荡荡的,更衬得他骨架小巧,透出一种与这长途跋涉的粗犷旅程不甚相符的、近乎精致的柔美。
裸露在短袖外的手臂线条流畅而单薄,腕骨清晰凸起,连扶着车门边缘的手指关节也泛着淡淡的粉色。
刚刚结束高考的顾凛,脸上还带着校园浸润的书卷气。
这个夏天,是漫长学业后的片刻喘息,也是踏入社会前的一次小小试探。
通过父母的朋友介绍,他得到了一份旅行社的暑期工兼职。
头一次离开熟悉的城市环境,加入一支由二十辆私家车组成的自驾车队,担任头车助理——一个听起来颇为重要,实则充满琐碎事务的职位。
“所有车辆注意,所有车辆注意!现在请大家带好随身贵重物品和证件,十分钟后,也就是七点整,到酒店大堂集合办理入住手续!重复一遍,十分钟后酒店大堂集合办入住!”
指令重复了两遍,电流声戛然而止。
原本还在车边舒展筋骨、整理行李的游客们立刻行动起来。
顾凛正站在车旁,刚把背包甩到肩上,副领队小刘就快步走了过来。
他比顾凛大不了几岁,但皮肤也晒得黝黑,显得干练许多。
他手里也拿着一个对讲机,对顾凛说:
“小顾,等会儿吃饭,我先去餐厅确认情况,你帮我跑一趟。”
他指了指酒店旁边的一家小卖部,“去那儿买五箱啤酒,冰的。动作快点,直接搬到餐厅去放好。晚上客人吃饭要用。记住,买那个最普通的绿瓶本地牌子就行,便宜。”
小刘的语气干脆利落,交代完任务,不等顾凛回应,就转身走向另一辆车。
顾凛看着小刘的背影,又看了看那间不大的小卖部,默默地把背包重新塞回车里,朝着那个小店快步走去。
玻璃门被推开时带响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冰柜巨大的白色冷气扑面而来,激得顾晨裸露的手臂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冷气里混杂着廉价香水和某种陈旧木头的味道。
“要五箱啤酒。”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小店里显得有点轻,带着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柔和。
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热情地应着,手脚麻利地把一箱箱绿瓶啤酒从冰柜深处拖出来,重重地摞在顾凛脚边。
冰冷的玻璃瓶身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湿漉漉的。
顾凛蹲下身,试着搬起最上面的一箱。
手指刚抠进塑料箱边缘的凹槽,一股沉甸甸的凉意窜了上来,冰得指骨都有些发僵。
箱子比他预想的要重得多,塑料边缘的棱角毫不客气地硌进他的掌心,勒出几道清晰的白痕。
他抿了抿嘴唇,没吭声,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用尽腰腹那点不算多的力气,把第一箱抱了起来,紧紧贴在单薄的胸膛上。
凉意透过薄薄的T恤料子,直往心口钻。
往返几次,额前细软的刘海被汗水打湿了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
T恤后背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汗渍。
等最后一箱啤酒终于摇摇晃晃地搬进餐厅角落堆放好,顾凛才悄悄甩了甩发麻刺痛的手指。
餐厅里灯火通明,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燥热和搬运带来的闷气。
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明亮的光,落在锃亮的地砖上。
圆桌铺着浆洗得挺括的白桌布,锃亮的餐具已经摆放整齐。
空气里浮动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复杂地混合在一起。
“哟,小顾,辛苦辛苦!”
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凛转过身,是这次行程的主领队老张。
老张四十出头,晒得黝黑,穿着同样款式的速干T恤,袖口随意地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咧着嘴,重重在顾凛单薄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没事,张哥。”
顾凛小声应着,脸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又去拨弄了一下刘海。
“来来,赶紧坐,菜马上就上。”老张招呼着他往靠墙的一张小圆桌走去。
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是副领队小刘,正低头刷着手机,闻声抬起头对顾凛笑了笑。
这张小桌离主用餐区稍远,桌上只简单摆了三套餐具,显得有点冷清,却也自成一个工作人员的小天地。
三人坐下,服务员开始流水般地上菜。
大盘的羊肉冒着腾腾热气,浓郁的孜然香味霸道地冲进鼻腔。
老张拿起筷子,一边示意顾凛和小刘快吃,一边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出一口气。
“小顾啊,”老张咽下嘴里的食物,用筷子点了点顾凛面前的桌面,“这趟新疆自驾的住宿安排,路上跟你提过一嘴,现在再跟你确认下。咱们仨,”他用筷子划拉了一下自己、小刘和顾凛,“这前半段,一直到乌鲁木齐,都住三人间,凑合挤挤,互相也有个照应。”
顾凛点点头,这安排他早知道了。
“等到了乌鲁木齐,”
老张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放进嘴里,嚼得满口生香,“会有一个落地自驾的客人入队。到时候,你就得换个伴儿了。”他放下筷子,拿起一张打印好的A4纸,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滑动。
“喏,就这位,”
他的指肚落在一个名字上,“11号车,柏岱川。到时候你就跟他住标间。一家三口来着,老婆叫江雪,女儿……”老张的手指又往下移了一行,“白子妍。这名字倒是挺好听。”
“柏岱川……”顾凛下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目光落在老张手指点着的那个名字上。
他微微一怔。
女儿白子妍?
为什么是白?
不是柏?
他很自然地驱使自己抬起头,目光越过喧闹的餐厅,投向客人用餐的区域,试图寻找11号车那家的身影。
餐厅里人声鼎沸,五十位客人围坐在五张大圆桌旁,杯盘交错,笑语喧哗。
筷子碰着碗碟的清脆声响,劝酒时拔高的声调,还有孩子偶尔不耐烦的嚷嚷,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背景音。
灯光下,每一张脸孔都带着旅途初歇的轻松。
顾凛的目光掠过一张张圆桌,像雷达般无声地扫视着。
1号桌、2号桌……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靠窗的3号桌。
紧接着,他的视线被钉住了。
窗边,一个少女正微微侧着头,伸手将垂落下来的一缕短发别向耳后。
动作随意而流畅,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洒脱。
灯光清晰地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从耳垂到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如同画家用削尖的铅笔一气呵成勾勒出的弧线,没有丝毫犹豫。
她的脖颈修长,肩线平直,延伸进一件简单的棉质T恤领口里,显出一种未经雕琢的、属于年轻生命的挺拔感。
脸颊还带着点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轮廓,但眉眼间已能窥见清晰的秀美。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垂着眼,似乎在听同桌年长女性说话。
白子妍。
顺着白子妍微微倾身的方向,顾凛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她身旁的年长女性身上。
那应该就是名单上的江雪,白子妍的母亲。
顾凛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出乎意料,江雪的容貌看起来相当年轻,皮肤紧致,保养得宜,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成熟女性特有的的妩媚。
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丝质衬衫,领口微敞,颈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在灯光下闪着低调的光。
她的身姿挺拔,坐姿优雅,衬衫的布料贴合着身体,勾勒出胸前饱满的曲线和纤细的腰身,透出一种精心雕琢过的、属于中年贵妇的丰腴与韵味。
这趟新疆自驾游足有18天时间,跨越广袤的西北大地,从北京出发,一路向西,途经巴彦淖尔、乌鲁木齐,最终深入北疆的草原与雪山。
顾凛听老张提过,11号车的情况有些特殊——只有母女俩,江雪和白子妍,能全程参与。
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柏岱川,因为工作请假天数有限,无法随车队从北京出发,只能等几天后车队抵达乌鲁木齐时,从外地飞过来与家人汇合。
满足了好奇心,顾凛便收回视线,低下头,开始专注对付起自己面前的羊肉和米饭。
羊肉炖得软烂,孜然味浓郁,配着米饭倒也十分开胃。
餐厅里的喧嚣涌入耳中,食物的香气也变得真切起来。
翌日清晨,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给酒店建筑镀上一层浅金色。
顾凛比规定时间稍早一些来到餐厅。
自助餐台上已经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中西式早点,热腾腾的蒸汽混合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顾凛端着一碗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在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看着客人陆续走进来,带着晨起的慵懒挑选食物。
昨晚的休息并不算安稳。
三人间的房间略显拥挤,老张的鼾声和小刘翻身时床板的吱吱声断续响了一夜,即便顾凛戴着耳塞,也能感受到那种陌生的喧嚣感。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反复浮现这一路上的见闻——从北京出发时车队的浩荡阵势,到京藏高速上连绵不断的货车长龙,再到巴彦淖尔干燥炽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时的震撼。
这份暑期工是顾凛人生中的第一次工作,以服务者的身份,置身于一群年龄、背景各异的陌生人中间。
每一张脸、每一句交谈,都带着新奇的陌生感,像一本摊开的书,让他既兴奋又有些无所适从。
他悠然地叹着气,舀了一勺温热的小米粥,试图让胃里的暖意驱散清晨的寒意和昨夜的疲惫。
就在这时,餐厅的玻璃门被推开,两个身影同时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江雪。
她换下了昨晚优雅的丝质衬衫,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运动外套,并搭配运动裤,紧身的材质完美勾勒出她凹凸有致、充满力量感的身材曲线。
丰满的胸部、纤细却有力的腰肢、紧实的臀部线条,在运动服的包裹下展露无遗。
她的长发利落地挽成一个高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几缕微湿的发丝贴在鬓角,脸上泛着运动后健康的红晕,呼吸平稳,眼神明亮。
她步履轻盈,姿态挺拔,浑身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充满活力的热力和自信,显然刚刚结束了一场强度不小的晨跑。
紧随其后的是白子妍。
她也换上了运动装束,一件修身的黑色运动背心,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紧身打底裤,清晰地展现出一双笔直修长、肌肉线条流畅紧致的长腿轮廓。
她的短发也有些微湿,有几缕贴在额角和颈后,白皙的脸颊上同样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晕和细密的汗珠,让她清冷的气质中透出几分生气。
但与母亲那种外放的热力不同,她的神情依旧平静,甚至有些淡漠。
她微微低着头,眼神内敛,步伐平稳地跟在江雪身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她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几位正在取餐的客人的目光。
“江女士,这么早,精神头真好!”一位约莫五十岁、穿着花衬衫的男客人笑着搭话,他是车队里比较活跃的成员之一。
江雪回以得体的微笑,声音清亮悦耳:“习惯了早起。刚跑了几圈回来。”
“哟,这么早起来跑步?真厉害!”
另一位带着孩子的妈妈惊讶地插话,“跑了多远啊?”
“不远,就绕着酒店附近规划的绿道跑了五公里,热热身。”
江雪的语气轻描淡写,顺手将一杯酸奶递给身边的白子妍。
“五公里?!”
花衬衫大叔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由衷的惊叹,“乖乖,这大清早的,还是在这西北的日头底下?江女士您这体力,比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儿都强啊!”旁边几位客人听到对话,也纷纷投来惊讶和钦佩的目光。
江雪似乎很享受这种小小的惊叹,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但话语依旧谦和:“哪里哪里,就是习惯了。妍妍也一直坚持,年轻人,多运动对身体好。”她轻轻拍了拍白子妍的手臂。
白子妍接过酸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母亲的话和旁人的注视。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喧嚣的餐厅——端着餐盘穿梭的服务员、低声交谈的食客、堆满食物的长桌。
那目光掠过角落,掠过盆栽,掠过……最终,与坐在角落卡座里的顾凛撞了个正着。
顾凛正下意识地听着江雪那边的对话,五公里晨跑的消息也让他有些意外。
当白子妍的目光扫来时,他心头一跳,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
只见那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一丝刚运动完的微倦和游离,就像清晨湖面上掠过的一缕微风,短暂地停留在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纯粹是视线的偶然交汇。
白子妍确认了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随即就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风景,自然地、毫无波澜地移开了,转而投向餐台上琳琅满目的水果,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顾凛也低下头,舀了一勺小米粥送进嘴里,舌尖却尝到一丝莫名的、被阳光晒过的空气般的微热。
两天后。
傍晚,车队驶抵乌鲁木齐。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西域重镇染上了一层金红的色调,空气依然干燥,但却比巴彦淖尔更多了无数繁华的气息。
车队鱼贯驶入维也纳酒店宽敞的停车场。
引擎声渐次熄灭,旅途劳顿的客人们带着些许兴奋和疲惫陆续下车。
领队老张动作麻利,指挥着大家拿行李、集合。
顾凛作为头车助理,也忙碌地协助清点人数和行李。
大堂休息区的沙发上,一个身影站了起来,快步迎向领队。
“张队!一路辛苦了!”来人声音洪亮,带着爽朗的笑意。
顾凛的目光立刻聚焦在这位新成员身上——柏岱川。
与他名字里“岱川”的巍峨感截然不同,柏岱川本人个子不高,目测不到一米七,身材却异常敦实强壮,像一块被夯实的岩石。
娃娃脸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圆脸盘,鼻头微圆,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显得很和气。
皮肤是长期暴露在户外的黝黑粗糙,泛着健康的油光。
他穿着普通的灰色圆领汗衫和迷彩工装裤,汗衫的肩部和后背处明显被汗水洇湿了一片深色,脚上一双沾着些许泥点的户外登山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磨损痕迹明显的专业登山包,手里还拎着一个硕大的保温壶,一副风尘仆仆、随时能再出发的硬派旅者模样。
“哎呀,老柏!久等了久等了!”
老张热情地握住柏岱川伸过来的手,用力摇了摇,“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顺利,提前一天到了,周边先转了转。”柏岱川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就在这时,江雪和白子妍也随着人流走进了大堂。
江雪换上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浅杏色连衣裙,颈间珍珠项链温润生光,手臂上搭着一件薄薄的羊绒开衫,仪态万方。
白子妍则是一身简单的白色棉质连衣裙,清爽干净。
江雪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柏岱川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也微不可见地顿了一瞬。
她款款走近,目光在柏岱川被汗水浸透的汗衫上扫过,红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清晰的嫌弃:“怎么又搞一身汗?不是让你在大堂等吗?”
柏岱川脸上的笑容依旧憨厚,“嘿嘿,刚在外面转悠了一圈,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白子妍安静地跟在母亲身侧半步之后。
她平静的目光掠过父亲柏岱川,没有任何特别的停留,也没有开口打招呼,神情如常的淡漠。
她的视线随即投向了大堂深处,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
顾凛站在老张侧后方,看着这一家三口的汇合。
老张见人已到齐,立刻进入正题:“老柏,人齐了就好!这位是顾凛,”
他拍了拍顾凛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一步,“我们的头车助理,小伙子很机灵,这一路多亏他帮忙。”顾凛定了定神,脸上露出礼貌而略带腼腆的微笑,主动向柏岱川伸出手:“柏先生您好,我是顾凛。欢迎加入车队。”
柏岱川的目光立刻转向顾凛,那笑容真诚而热络,他伸出那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的大手,稳稳地握住了顾凛细长白皙的手。
顾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厚实、温暖和力量感,那是一种与江雪、白子妍甚至老张小刘都截然不同的、属于真正户外人的手。
“哎呀,小顾同志!你好你好!”柏岱川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友好,“辛苦辛苦!听张队说了,你这一路帮了大忙,小伙子不错!”他握着顾凛的手还用力晃了两下,力道不小,晃得顾凛身体微倾。
“应该的,柏先生。”顾凛稳住身形,感受到对方毫无保留的善意,心中的一丝紧张也消散了。
“叫什么先生,太见外了!”
柏岱川松开手,爽朗地笑着,习惯性地又想抬手拍顾凛的肩膀,但瞥见江雪微蹙的眉头,那手在空中顿了顿,转而抓了抓自己汗湿的后脑勺,“叫我老柏就行,或者柏叔!以后咱们还得一起住呢,别客气!”
他指了指自己那个巨大的登山包,“小顾,麻烦你带路?咱先把行李放上去,这包有点沉,我自己扛就行!”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就把那个分量十足的登山包甩到了自己宽厚的背上,动作利落,仿佛背的不是几十斤的装备,而是一个轻便的挎包。
“好的,柏叔,这边请。”
顾凛连忙点头,引着柏岱川走向电梯间。
电梯平稳上行,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柏岱川身上混合着汗味、尘土以及某种坚韧气息的味道。
顾凛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柏岱川脚边那个硕大的、沾着泥点的保温壶上。
“就这儿了,柏叔。”顾凛刷卡开门,侧身让柏岱川先进。
标间干净整洁,两张单人床铺着雪白的床单,空调送出的凉风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柏岱川一进门,立刻将沉重的登山包卸下,放在靠窗那张床边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环顾四周,咧嘴一笑:“挺好挺好,比我想象的舒服多了!小顾,你住哪张床?”
“我都行,您先挑。”顾凛指了指两张床。
“嗨,我睡哪都一样,沾枕头就着!”柏岱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径直走向靠窗那张,“就这吧,亮堂点。”他顺手把那个大保温壶放在了床头柜上,占据了不小的位置。
顾凛把自己的背包放在另一张床上。
柏岱川动作麻利地打开登山包,开始往外掏东西:几件卷得结实的速干衣、一个塞得满满的洗漱包、一捆看起来非常结实的登山绳、一个头灯……东西不多,但每一样都带着风尘仆仆的实用感,瞬间让整洁的房间染上了粗犷的气息。
“柏叔,您装备真专业。”顾凛看着那捆绳子,忍不住说。
“嗨,玩习惯了,图个安心。”柏岱川头也不抬,继续往外拿,“这趟路上要是遇到好地方,我还琢磨着早起去爬爬附近的山头呢。”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向往。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柏岱川用湿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和脖子,换了件干净的灰色T恤,招呼顾凛:“走,小顾,吃饭去!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餐厅里比前两日更加热闹。
新加入的柏岱川,以及抵达乌鲁木齐的放松感,让气氛更显热烈。
老张和小刘已经在大厅里张罗着安排座位。
五张大圆桌基本坐满,人声、碗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老柏,这边!”老张看见他们,远远招手,指向靠里的一张桌子,江雪和白子妍已经坐在那里。
江雪正优雅地小口喝着茶,白子妍则安静地看着手机,母女俩自成一方安静天地,与周围的喧闹形成微妙对比。
柏岱川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带着爽朗的笑声:“来了来了!老婆,闺女,饿坏了吧?”
顾凛已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他需要确认所有客人都已入座,特别是新加入的成员是否安排妥当,还要催促服务员尽快上凉菜、准备碗筷。
他像一条灵活的鱼,在餐桌间穿梭,低声询问着,不时对服务员点头示意。
“服务员,麻烦这边加两套餐具!”
“张哥,11号车一家三口都到了,在3号桌。”
“阿姨,您稍等,热菜马上就来……”
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有条理,额角因为忙碌和餐厅的热气渗出细密的汗珠,白皙的脸颊也微微泛红。
就在他刚刚跟服务员确认完最后一道热菜的上菜时间,转身准备去老张那桌看看情况时,肩膀突然被轻轻拍了一下。
那力道很轻,带着一种随意的试探感。
顾凛下意识地回头,心脏猛地一跳。
不知何时,白子妍已悄然站在他身后。
她换下了白天的连衣裙,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宽松卫衣,衬得脖颈越发修长。
餐厅明亮的灯光下,她清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看着他,距离比前两天在餐厅偶然对视时要近得多。
顾凛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爽的皂角香气,混在餐厅浓郁的菜香里。
“你……”
顾凛一时有些失语,没料到会是她主动靠近,更没料到她会有动作。
“你跟我爸住一间?”
白子妍开口了,声音不高,像清泉滑过卵石,带着她特有的那种微凉的质感,清晰地传入顾凛耳中,盖过了周遭的嘈杂。
顾凛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是的。”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干。
白子妍闻言,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于心、带着点促狭意味的弧度,在她清冷的面容上短暂地浮现,如同冰湖表面掠过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却足以让顾凛捕捉到。
“哦,”
她应了一声,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那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同情的意味,然后轻飘飘地丢下一句,“那……有你受的。”
话音未落,她已干脆利落地转身,像一片没有重量的云,轻盈地穿过人群,径直回到了她母亲江雪身边的位置坐下,重新拿起手机,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插曲从未发生。
她甚至没有再看顾凛一眼。
顾凛站在原地,肩膀上被她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极其细微的触感。
“有你受的……”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意外是绝对的。
两天来,白子妍给他的印象是近乎透明的存在感,安静、疏离,目光总是投向别处。
她的主动搭讪,尤其是这种带着肢体接触(尽管只是极轻的拍肩)的搭讪,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好奇更是汹涌而至。
她指的是什么?
柏叔?
为什么和他住一起就“有得受”?
是生活习惯?
比如……打呼噜?
还是别的什么?
联想到柏岱川那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和他说要早起爬山的劲头……顾凛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更多的是被这句话勾起的、强烈的好奇心。
同时,在这意外和好奇的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存在的暖意,像初春破土的新芽,悄悄探出头来。
这是两天旅程中,白子妍对他说的第一句真正意义上的、私人的话。
不再是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不再是餐厅里一道遥远的风景。
她注意到了他,知道他和他父亲同住,甚至还……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表达了某种的关注。
或许是幸灾乐祸?
毕竟这句话的内容听起来并不妙,但这种被“看见”,被主动打破界限的感觉,让一直处于服务者角色、默默观察他人的顾凛,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
餐厅的喧嚣声浪重新涌入耳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抬手用指节蹭了蹭微微发热的耳根,定了定神,继续向老张那桌走去。
只是步伐间,比刚才轻快了一点点。
数日后,车队一头扎进北疆广袤无垠的天地。
车窗外的风景如同巨大的画卷徐徐展开,连绵起伏的戈壁滩逐渐被点缀着绿意和牛羊的山坡取代,最终,那拉提草原如同一位沉睡的绿衣女神,以其令人屏息的辽阔和柔美,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
天空是澄澈到极致的蓝,大朵大朵的白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无垠的绿色草甸如丝绒般铺展,一直延伸到远处墨绿色的雪岭云杉林脚下。
蜿蜒的巩乃斯河如同一条银色的缎带,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泥土和野花的清新气息,带着高原特有的清冽,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涤荡着肺腑。
头车率先抵达游客中心外围的停车场。
领队老张下车去沟通停车和团队进入事宜,留下顾凛在副驾驶位上,为即将到来的门票办理做准备。
他拿出那个装着所有游客证件的厚实文件夹,翻到需要线下核验的特殊证件部分——主要是几份军官证、退伍军人证以及老人优待证。
顾凛的手指熟练地翻动着塑封袋里的证件。
当翻到“柏岱川”的名字时,他抽出了那本深绿色的《退伍军人证》。
翻开,内页的照片是更年轻些的柏岱川,眼神坚毅,穿着笔挺的军装,与现在憨厚敦实的模样有了微妙的重合。
证件信息清晰地显示:出生日期:1982年6月18日。
顾凛在心里默算:43岁。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继续在文件夹里搜寻,很快找到了江雪和白子妍的身份证。
江雪,出生日期:1987年3月21日,38岁。
白子妍,出生日期:2007年7月17日,18岁。
顾凛的视线在白子妍的出生日期上停留了片刻,刚成年,和自己差不多大。
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柏岱川的退伍证,1982年……2007年……年龄差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他合上文件夹,将需要办理的证件单独取出,包括柏岱川的退伍证——这可以在门票上享受优惠。
游客中心大厅人声鼎沸,来自各地的旅行团汇聚于此。
顾凛拿着证件,熟练地在各个办理窗口穿梭。
他需要为持特殊证件的客人单独办理纸质票。
嘈杂的环境里,他保持着高度的专注,核对名字、证件号、票种,动作麻利,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
“好了,齐了。”顾凛将最后一张打印好的门票塞进对应的小信封,长长舒了口气。
他看了看时间,估算着大部队应该快到了,整理好所有门票和剩余的证件,快步走出游客中心,来到团队检票口等待。
检票口前已经排起了小队,大多是散客。顾凛站在显眼的位置,手里举着旅行社的小旗子,目光投向停车场通向检票口的宽阔步道方向。
不久之后,在总领队老张的引导和协调下,分散停好车的游客们开始从停车场向这边走来。
熟悉的身影逐渐汇入人流,带着抵达目的地的兴奋和对眼前美景的惊叹,互相招呼着,说说笑笑地涌向检票口。
顾凛立刻打起精神,目光快速地在走近的人群中扫描,寻找着熟悉的面孔——老张、小刘……以及11号车的柏岱川一家。
很快,柏岱川那敦实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他背着那个标志性的大保温壶,正跟旁边一位大叔大声说笑着,黝黑的娃娃脸上满是抵达草原的喜悦。
紧随其后的是江雪,她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休闲套装,戴着一顶宽檐遮阳帽,正微微侧头,似乎在提醒柏岱川注意脚下的台阶。
顾凛的目光习惯性地掠过他们,准备寻找那个总是安静如影的身影——白子妍。
接着,当视线触及柏岱川夫妇身后几步之遥的那个人时,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白子妍站在那里。
但她不再是顾凛印象中那个穿着简单T恤和运动裤的女孩。
她破天荒地换上了一件极具中亚民族风情的刺绣长裙。
裙子的底色是浓郁的靛蓝色,如同草原的夜空,上面用彩色的丝线绣满了繁复而精美的藤蔓与花卉图案,领口、袖口和裙摆边缘镶嵌着亮片和小巧的银色饰片,在高原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长裙的款式并非完全传统,经过了一些改良,上半身略微修身,勾勒出少女刚刚发育的、纤细而挺拔的肩背线条,下半身的裙摆则宽松飘逸。
最让顾凛感到意外甚至有些刺目的是,这件长裙是无袖的。
两条线条流畅、肤色是健康小麦色的手臂,毫无遮挡地裸露在微凉的草原空气中。
那并非柔弱无骨的手臂,紧致的肌肤下,能清晰地看到因常年运动而锻炼出的、柔韧且富有力量感的肌肉线条——从圆润的肩头到微微绷紧的肱二头肌,再到清晰的小臂线条,一直延伸到纤细但骨节分明的手腕。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她的手臂上,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带着年轻光泽的白皙,与她身上浓郁靛蓝的长裙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视觉冲击。
她微微仰着头,看向远处那无垠的绿色草甸和连绵的雪山,侧脸的轮廓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热烈的表情,但那份惯常的淡漠似乎被眼前壮阔的景色冲淡了些许,眼神里透出一种专注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微风拂过,轻轻掀动她靛蓝色的裙摆和额前细碎的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这一刻,她不再是母亲身边沉默的影子,也不是餐厅里那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她像是一株在草原上骤然绽放的、带着异域风情的蓝色花朵,带着一种疏离又极具存在感的美,瞬间攫住了顾凛的全部视线。
顾凛握着旗杆的手指微微收紧,喉咙有些发干。
他完全没预料到会看到这样的白子妍。
那身鲜艳的长裙,那裸露的、充满力量感的手臂,以及她凝视远方时那沉静又带着生气的神情……一切都与之前的印象截然不同。
“小顾,证件都核验好了?名单给我,我最后点一遍人头。”
小刘的声音在嘈杂的检票口响起,他刚从停车场那边协调完最后几辆车过来,额头也带着汗。
顾凛立刻递过夹着名单的文件夹:“都办妥了,刘哥。柏叔的退伍证享受了优惠,票在这里。” 他指了指单独放着的小信封。
“其他持特殊证件的也都确认过。”
“行,效率挺高。” 小刘接过名单,快速扫了一眼,随即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用力吹了两下清脆的哨音,然后提高音量:“各位团友注意了!请拿好自己的门票,按家庭或小组排好队,咱们准备检票入园了!顾凛,你负责引导前队,我断后,确保没人掉队!”
“明白!” 顾凛应声,立刻举起手中的小旗,面向逐渐聚拢的游客,声音清晰而沉稳:“请大家跟我这边走,排成两列,准备好门票,有序检票!老人和带小朋友的家长请尽量靠前!”
人群在领队的指挥下渐渐形成队列。
顾凛一边引导队伍前进,一边留意着是否有需要帮助的游客。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队伍中段,那抹靛蓝色再次映入眼帘。
白子妍安静地排在母亲江雪身侧,宽大的裙摆在微风中轻晃,裸露的手臂在高原阳光下白得晃眼。
她似乎对周围的嘈杂毫无所觉,只是微微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和低垂的云朵。
顺利检票进入景区后,游客们需要统一乘坐景区大巴深入草原腹地。
顾凛和小刘分工协作,引导大家登车,确保座位足够。
大巴沿着蜿蜒的草原公路行驶,窗外是连绵起伏的绿色草甸,成群的牛羊如同散落的珍珠点缀其间,远处墨绿的云杉林和更远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构成了一幅壮丽的画卷。
车厢里充满了惊叹和拍照的快门声。
抵达核心观景点,游客们迫不及待地四散开来,融入这片广袤的绿色之中。
顾凛也暂时卸下了引导的重任,沿着木栈道缓缓散步,呼吸着清冽而充满青草芬芳的空气,享受着难得的片刻宁静。
“这个季节,草已经开始有点枯了。”
一个微凉而平静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
顾凛心头一跳,猛地转头。
白子妍不知何时走到了他旁边,距离不远不近。
她依旧穿着那身靛蓝色的长裙,目光投向远处草色略显深浅不一的山坡,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主动跟他说话了!在没有工作交集的情况下!
顾凛的脑子瞬间有点空白,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确实,近处草色鲜绿,但稍远一些的山坡背阴处,草尖已经泛出些许干枯的黄意,不如盛夏时那般纯粹的油绿。
“啊……是、是啊,” 他有些仓促地应道,努力想接上话茬,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关于草原植被的知识,或者旅行手册上看过的介绍,“可能是……呃……昼夜温差大?或者降水……”
他发现自己对旅游景点的生态其实了解甚少,远不如处理证件和安排食宿那么得心应手。
那句“有点枯了”像一个简单的事实陈述,他却找不到任何有趣或有深度的回应。
一丝懊恼和微微的叹息在他心底泛起——一个难得的、她主动开启话题的机会,就这样被自己笨拙地浪费了。
白子妍似乎也没期待他有什么高论,听到他干巴巴的回应,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的草坡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
几秒钟后,她收回目光,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过去了。” 便转身,裙摆划过一个轻盈的弧度,朝着不远处正在一棵造型独特的孤树旁拍照的江雪走去。
留下顾凛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挺拔的背影融入那片辽阔的风景,心里那点小小的叹息又深了一层。
他漫无目的地继续沿着栈道走了一段,欣赏着不同角度的草原风光。
游客们散落在各处,拍照、嬉戏、或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
当他绕过一个小坡,前方一片相对开阔、铺着木地板的观景平台映入眼帘。
平台上,一个靛蓝色的身影正在移动。
是白子妍。
她竟然在……跳舞。
没有音乐,没有观众(除了她的父母),就在这天地之间,木平台之上。
她微微闭着眼,双臂舒展,如同天鹅引颈,又缓缓落下,带动着轻盈旋转。
那件无袖的靛蓝长裙随着她的动作飘飞,翻涌出蓝色的波浪。
她的动作并不复杂,甚至带着点随性和即兴,但每一个伸展、旋转、停顿都充满了流畅的韵律感,与她手臂上那些清晰而柔韧的肌肉线条完美契合。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裸露的手臂在动作中划出充满生命力的弧线,小麦色的肌肤在蓝裙的映衬下,仿佛在发光。
江雪站在平台边缘,举着手机,脸上带着温柔而专注的笑意,镜头紧紧追随着女儿的身影,轻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指导或鼓励。
柏岱川则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双手抱胸,脸上是那种憨厚又带着点骄傲的笑容,他站得笔直,像一棵扎根在草原上的老松,目光紧紧追随着舞动的女儿,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满足。
顾凛停下了脚步,站在栈道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风拂过草原,带来青草的气息,也带来平台上隐约的、属于少女的轻盈脚步声。
白子妍脸上不再是平日的淡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份专注和肢体表达出的自由感,让她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顾凛从未见过的光彩。
她的舞蹈,与这辽阔的草原、纯净的蓝天白云奇异地和谐,像一首无声的诗。
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看着,将这意外而美好的一幕,连同那靛蓝色的裙摆、阳光下舞动的身影、以及父母眼中无声的温情,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像草原上的风,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吹进了某个角落。
“唉,你说这孩子,越大越不爱说话,整天闷着个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柏岱川的声音带着点无奈和酒后的微醺,穿透了略显嘈杂的餐厅背景音,清晰地传到了旁边桌顾凛的耳朵里。
顾凛正埋头对付碗里最后一点米饭,闻言筷子顿了一下。
他悄悄抬眼,看向3号桌。
柏岱川正对着旁边一位看起来同样常年在外的中年男客人倒苦水,黝黑的娃娃脸在酒精作用下有些泛红,眉头微蹙。
他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小半。
“老哥,你是不知道,”
柏岱川拿起酒瓶,给对方和自己的杯子都添上,“我和她妈吧,该给的都给了,兴趣班、旅行、好吃的,可这孩子吧,跟谁都不亲,尤其跟我。在家就躲房里,出来玩也跟个影子似的,问三句答不了一句。”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咂咂嘴,“你说,这性子随谁呢?她妈年轻时候也开朗得很。”
顾凛注意到,江雪并不在座位上。
3号桌只有柏岱川和那位男客人,以及两个正在专注剥虾的小孩。
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柏岱川的抱怨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寻求共鸣的宣泄,而非纯粹的闲聊。
顾凛想起下午草原上那抹自由舞动的靛蓝身影,又想起白子妍主动评价草色时的平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快速扒完最后两口饭,放下碗筷,决定去前台结账。
餐厅的热闹被厚重的门隔在身后。酒店前台区域相对安静,暖黄的灯光洒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顾凛刚走到前台,脚步就顿住了。
收银员暂时不在。
但前台旁边,靠近休息区沙发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是白子妍。
她显然刚运动完,换下了白天的长裙,穿着一套黑色的运动装。
上身是一件修身的吊带背心,清晰地勾勒出平直的肩膀和紧致的手臂线条,小麦色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微微有些汗湿。
下身是一条同样紧身的黑色打底裤,包裹着线条流畅的长腿。
她正微微低着头,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额角的汗珠,几缕碎发黏在鬓边,脸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呼吸尚未完全平复。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热气腾腾的、充满活力的气息,与餐厅里那个安静淡漠的影子判若两人。
顾凛今晚陪着老张和小刘,也喝了几杯啤酒助兴,此刻酒精在血液里微微荡漾,让他的胆子比平时大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脸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略显随意的笑容。
“嘿,刚练完?” 他的声音比平时稍微高了一点,带着点酒后的轻松。
白子妍闻声抬起头,看到是顾凛,眼神里掠过一丝意外,但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
她放下毛巾,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那种运动后的放松感让她整个人的气场柔和了许多。
顾凛走到前台边,假装寻找收银员,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旁边的小型冰柜。
“渴死了。”他嘀咕了一句,更像是自言自语。
白子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冰柜,又看了看他微红的脸颊和带着酒气的神情,忽然开口:“请你的。” 她声音平静,但动作很利落,径直走到冰柜前,拉开玻璃门,从里面拿出一瓶冰镇的可乐,递到顾凛面前。
“啊?这……谢谢!”
顾凛愣住了,完全没料到这一出。冰凉的瓶身瞬间驱散了他指尖的燥热。他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冰冷的触感让他酒醒了一分。
这是几天来,第一次,在这样一个略显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氛围安静而微妙。
不再是嘈杂的餐厅,也不是匆匆一瞥的草原。
白子妍似乎心情不错,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她靠在冰柜旁边的墙上,双臂环抱在胸前,这个动作让她手臂和肩背的肌肉线条更加明显。
“怎么样?”
她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调侃,“这几天跟我爸住,是不是水深火热?”
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在期待顾凛的“控诉”。
顾凛被问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摇头:“水深火热?没有啊。柏叔人很好,挺照顾我的。” 他说的是实话,柏岱川虽然生活习惯粗糙点,但热情爽朗,对他这个“室友”很关照。
白子妍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脸上的调侃瞬间变成了真实的惊讶,眉毛都挑了起来:“照顾你?他没吵着你睡觉?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折腾,叮叮当当的,我跟妈在隔壁都听得见!”
顾凛恍然大悟,原来白子妍之前那句“有你受的”是指这个。
他忍不住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哦,你说这个啊。我习惯戴耳塞睡觉,隔音效果特别好。他起来的时候,我基本听不见什么动静。”
“耳塞?” 白子妍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事物,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那种真心觉得好笑的、清脆的笑声。
“难怪!我说呢,我妈都烦死他了,说他像头拉磨的骡子,天没亮就开始转悠。” 她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语气带着一种难得的、亲昵的嫌弃。
“你是不知道他有多糙,” 她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点,带着点吐槽的欢快劲儿,“以前有一次我们出去玩,走了那么多路,我和我妈都知道好好按摩放松一下小腿肌肉。他可好,洗完澡出来,对着自己小腿就是『啪啪啪』一顿猛拍!那声音响的,跟拍西瓜似的!我和我妈在屋里听得都傻了!问他干嘛,他还理直气壮地说『这样活血快』!你说离谱不离谱?” 她边说边模仿着柏岱川拍腿的动作,脸上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眼睛弯弯的,在灯光下闪着光。
顾凛被她的描述逗乐了,想象着那个画面,憨憨地笑着点头:“是……是挺豪放的。”
就在这时,白子妍的目光落在了顾凛手中的可乐瓶上,然后似乎不经意地,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打量,像是在评估什么。
顾凛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握紧了冰凉的瓶子。
然后,她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天气。
“说起来,我前男友也跟你似的,看着挺斯文。”
顾凛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捏着可乐瓶的手指瞬间收紧。
前男友?
她突然提这个干嘛?
酒精带来的微醺感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击取代。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有些发干,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白子妍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虚空,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不过那是去年的事了。他嫌我太闷,太独,受不了。” 她耸耸肩,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带着点自嘲又无所谓的弧度,“你们男孩是不是都这样?”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顾凛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顾凛的脑子飞速运转,酒意和突如其来的信息让他有点晕乎,脸颊更热了。
他看着白子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线条,正准备鼓起勇气说点什么——
“顾导,要结账是吧?不好意思,刚才去后面清点了一下库存。”
就在这时,收银员的声音响起,从后面的小门走了出来。
白子妍像是被惊醒,立刻收回了投向虚空的视线,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情绪也迅速敛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她对着顾凛很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干脆利落地直起身:“我上去了。”
说完,她像一尾灵动的鱼,转身就走向了电梯间,没有半点停留。
只留下顾凛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瓶冰凉的、凝结着水珠的可乐,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着。
当晚。
柏岱川擦着还在滴水的板寸头从浴室出来,房间里弥漫着他常用的、带着点松木和汗味混合气息的皂香。
顾凛正靠在床头看书,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住他低垂的侧脸和翻动书页的细长手指。
“嘿,小子,还没睡呢?”柏岱川的声音带着浴室里的水汽,洪亮又亲切。
他几步走到自己床边,大大咧咧地拿起那个巨大的保温壶晃了晃,里面传来沉闷的水声,“渴不渴?弄点水喝?”
顾凛抬起头,合上书,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意:“还好,柏叔,您喝吧。”
柏岱川拧开盖子,倒了一大杯出来,不是水,是深褐色、冒着热气、带着浓郁气味的茶汤。
“尝尝?咱老家的土茶,劲儿大,提神解乏!”他不由分说地把杯子递到顾凛床头柜上,水汽氤氲散开。
茶味很冲,带着一种原始的苦涩和烟火气,和柏岱川本人一样质朴直接。
顾凛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来小心抿了一口。
一股滚烫的热流带着霸道的苦香直冲喉咙,他呛了一下,脸微微皱起:“咳……挺特别的。”
柏岱川看着他的样子,嘿嘿笑起来,自己也倒了一杯咕咚咕咚灌下,满足地叹了口气:“对吧?这才是汉子喝的东西!比你们年轻人喝的那些糖水带劲儿多了。”他坐到床边,看着顾凛因为被茶烫到和苦到而泛起薄红的脸颊,“大学生?”他指指顾凛放在枕边的书。
“嗯,刚高考完。”顾凛放下茶杯,指尖还有点烫。
“好小子!有出息!比你柏叔强多了。”柏岱川真心实意地赞道,黝黑的脸上笑容爽朗,“你柏叔我就认识枪杆子和方向盘,书读到高中算顶天了。当年在边防……算了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他挥挥手,似乎觉得那些经历对眼前这个文弱少年来说太过遥远。
顾凛却起了兴趣:“边防?柏叔您是退伍军人,我知道。”
“啊,没啥特别的。”柏岱川摆摆手,但那双圆眼里的神采亮了几分,“就守了十几年边关,冷是真冷,苦也是真苦,但……踏实。”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顾凛,似乎是投向一段封存的岁月,“那天地,那山是真大,人站在那儿就跟个小蚂蚁似的,啥烦恼也没了。”他比划着,敦实的身躯仿佛蕴含着一种经历过辽阔沉淀的力量感。
顾凛静静地听着。
眼前这个憨厚男人描述的场景,和他一路看到的雪山草原突然有了某种重叠。
原来那份对野外的执着热爱,竟是根植于生命中最艰苦也最壮阔的经历。
这份认知,让柏岱川在他心中的形象从最初的“爽朗司机叔叔/父亲”变得立体厚重起来。
他有些好奇:“那您后来怎么不留在部队了?”
“年纪到了呗,组织安排。”柏岱川语气坦荡,没有丝毫遗憾,“再说了,外面也有山可以爬,有路可以跑!这不,带着老婆孩子,开上车想去哪就去哪!”他拍了拍自己的保温壶,仿佛那是他的另一种徽章。
“人生嘛,一个阶段一个活法。”
柏岱川的豁达和那份对天地自然的纯粹热爱,像他杯中的浓茶一样,带着温度感染了顾凛。
他发现自己不再仅仅觉得这是个生活习惯粗糙、大清早扰人清梦的叔叔。
两人又聊了些路上的趣事,柏岱川说那些惊险山路在他眼里都是家常便饭,顾凛则讲了些处理团队琐事的小技巧。
然后他沉吟片刻,主动提起白子妍下午跳舞的事情,柏岱川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老父亲特有的的光芒。
“那丫头啊……”他搓着手,笑了笑,只摇摇头,没再多说。
夜渐深。
柏岱川打了个哈欠,拍拍肚皮:“年纪大了,熬不住了!睡觉睡觉!明天还得早起看日出呢!”他顺手关了头顶的大灯,房间顿时暗下来,只余顾凛床头那盏小台灯。
柏岱川倒头就睡,呼吸很快均匀绵长。
顾凛轻轻放下书,拿出橘黄色的耳塞,熟练地塞进耳朵,然后关掉台灯。
黑暗中,柏岱川轻微的鼾声很快被屏蔽,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
次日清晨,天空是清透的宝石蓝,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寒意和高原特有的干燥气息,驱散了前夜的慵懒。
餐厅巨大的玻璃门紧闭着,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和隐约的食物香气。
顾凛裹紧了旅行社的外套,鼻尖冻得有些发红。
他笔直地站在餐厅门前唯一能避风的小小门廊下,手里紧紧攥着一叠印着酒店logo的早餐券。
脚下是冰冷的石板地,寒气丝丝缕缕钻进来。
他像一棵扎根的的小树,用一种最原始、最笨拙也最负责的方式,践行着他的职责——确保每一位团队成员都能顺利拿到这顿早餐的通行证。
“顾导!早啊!”
“小顾辛苦,这么早就等着了。”
陆续有团队里熟悉的成员走来,看到寒风中的少年,语气带着些微的惊讶和友善的笑意。
顾凛扬起冻得有些僵硬却依旧温和的笑容,熟练地递出相应人数的早餐券:“早,王叔叔,李阿姨。早餐在里面,自助的。”
不多时,一个极具气场的身影出现在广场的另一端,踩着细高跟的长靴,在冰冷的地面上敲出清晰而从容的节奏。
是江雪。
和昨日在草原上迥然不同,也并非晨跑时的运动打扮。
她裹着一件剪裁极佳、收腰设计的及膝咖色毛呢大衣,衣领高高竖起,衬得本就美艳的容貌更加突出。
深棕色大波浪卷发精心梳理垂落肩头,脸上架着一副遮住了大半张脸的黑色大墨镜,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冷艳。
露在微敞领口外的颈项白皙修长,围着一圈质感上乘的彩色丝巾。
即使在这微冷的清晨,那包裹在大衣下的身段依然展现出惊心动魄的、属于成熟女性的性感和风情。
她径直向餐厅门口走来,步履摇曳生姿,像一团移动的、散发着暖意的高级香氛。
“小顾?你这是……”江雪停在顾凛面前,红唇微启,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目光透过墨镜上缘,上下打量着这个站在风口、鼻尖冻得通红的少年,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用这种“站岗”的方式发券。
顾凛抬起头,正对上墨镜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即使看不到眼睛,他也感觉得到。
高原清晨冷冽的空气让他脸上的憨态更加明显,甚至那拨弄刘海的本能反应都慢了半拍。
“江……江阿姨早。”他声音带着点晨起的沙哑和冻意的微抖,双手递上两份早餐券,笑容依旧温和,“对讲机通知大家有时候慢,怕……怕大家来了没券着急,就……等等。”
“就这样干等?用对讲机通知大家来领或者直接在餐厅门口设置签到桌不更好吗?”江雪的语气倒没有责怪,更像是陈述一个更优解的方案,夹着一丝难以理解的无奈。
“嗯……是……是笨了点。”
顾凛像是被戳中了,耳根微微泛红,老实承认,语气里毫无辩解之意,只有点不好意思,“可……怕签到桌乱了,或者有人先进去吃了没拿券……这样,能……能确保都拿得到。”他说着,又用力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似乎在抵御寒意,那认真的眼神透着一股近乎固执的责任感。
江雪看着他冻得发白却依然执着的手,还有那坦率承认“笨办法”的模样,唇边那丝无奈忽然褪去,反而勾起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她不再多说,只是优雅地伸出戴着薄羊皮手套的手指,接过了那两张薄薄的券。
“你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评价,然后擦过他身边,推开厚重的餐厅玻璃门,暖气和食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摇曳的身影很快融入了那片温暖。
顾凛下意识地又往门廊角落里缩了缩,想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的手插在同样单薄的外套口袋里,指尖依旧冰冷,心却因为完成了和江雪的这场简短对话稍微安定了一点。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广场入口。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凝固了。
远远的,白子妍走了过来。
她还是穿着那身简洁的白色连衣裙,外面罩着那件宽松的浅灰色薄卫衣,仿佛一个永远不变、却又时刻能吸引他注意力的坐标点。
清晨微冷的空气显得她脸色格外白皙透明,短发被晨风吹得有些微乱,眼神还带着初醒的些许朦胧和疏离,但那份清冷的气质如同周围的雪山一样清晰。
顾凛屏住了呼吸。
那一瞬间,广场四周的景物和人声仿佛都模糊褪去,只剩下那个向餐厅门口靠近的身影。
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
这枯燥而笨拙的“站岗”,似乎在这一刻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他不仅仅是在履行助理的职责,更像是在这里,默默地、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刻。
白子妍脚步平稳,几乎没有多余的摆动。她径直走到顾凛面前,停下。目光从餐厅的门楣落到顾凛的脸上,带着那份特有的平静审视。
顾凛甚至忘了寒冷,只觉掌心有些微汗。
他像完成一项至关重要仪式般,迅速而准确地抽出一张早餐券,双手递了过去。
因为紧张和寒冷,手指关节泛出一种更深的粉。
“给。”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异常的清晰。
白子妍的目光在顾凛冻得泛红的鼻尖和手上那张券之间掠过,随即抬起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的眼神依然平静如秋水,波澜不惊。
没有笑意,没有询问,没有清晨初见时应有的客气寒暄。
只有短暂而清晰的、仿佛能映出人影的对视。
然后,她轻轻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
随即,她便极其自然地、无声无息地、仿佛从未有过刹那停顿般,侧过身。
她身上传来一股极淡的、像是干净的织物与清晨空气混合的微凉气息,擦着顾凛的袖口边缘掠过。
下一秒,她已经利落地推开了餐厅厚重温暖的门,身影消失在了那片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光亮里。
顾凛独自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剩下尚未发放的早餐券,指腹还残留着递券时与冰凉的空气摩擦后的触感。
清晨高海拔的阳光终于突破了薄云的遮挡,慷慨地洒满了整个广场。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冷冽得让他肺叶猛地收缩了一下,却莫名地带来一种通透感。
“小顾!清点完人数赶紧去后厨催催姜汤!这鬼天气,别真把人整趴下几个!”
副领队小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刚核对完名册的顾凛吼道。
外面暴雨如注,雨点狠狠砸在餐厅简陋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清晨出发前,天空还澄澈如洗,一切都预示着这是前往“立体草原”喀拉峻的绝佳游览日。
然而,就在车队抵达景区大门时,天山深处诡谲的气候瞬间翻脸。
狂风先至,随即冰雹般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如同千万颗石子,无情地砸向车顶、车窗,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
雨水瞬间便将冲锋衣彻底浸透,刚刚下车的游客被劈头盖脸浇了个透心凉,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骂、孩子的哭喊混杂在风雨声中。
人们抱头狼狈逃窜,试图寻找任何能遮挡的地方。
导游们也懵了,老张和小刘拿着扩音器在狂风中徒劳地嘶喊组织,声音被淹没。
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衣物紧贴身体,发型全毁,眼镜起雾,冷得牙齿打颤,仓皇地朝着景区深处预定的午餐地点——一座孤悬在核心观景点的巨大铁棚餐厅——奔逃而去。
此时,顾凛浑身湿透,薄薄的冲锋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纤细的线条。
水滴顺着他额前的黑发不断滑落,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水气息混着泥土味直冲肺腑。
“知道了刘哥!” 他大声回应,声音几乎要被雨声淹没,“后厨在左边,对吧?”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巨大的、四面透风的所谓“户外餐厅”——其实就是个临时搭起来的巨大棚区,地面泥泞不堪,灯光昏黄,空气里充满了潮湿、汗味和食物混杂的气息。
客人挤挤挨挨地站在门口抖落雨水、抱怨,或者寻找着自己的座位。
“对!快去!妈的这喀纳斯给咱们的下马威可真够劲儿!”
小刘烦躁地扯了扯同样湿透的衣领,转身又去安抚一位抱怨凳子太湿的客人。
顾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地面,裤腿和鞋子很快沾满了泥点。
雨水带来的寒意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
他找到后厨,几个同样狼狈的当地厨师正手忙脚乱地烧着几口大锅,浓郁辛辣的老姜味随着蒸汽弥漫开来。
他传达了催促的意思,厨师用浓重的方言保证马上就好。
顾凛这才稍松口气,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同时胃里一阵不舒服的搅动,不知是不是冷的。
这顿饭吃得极其狼狈。
雨水混着冷风时不时从棚壁的缝隙钻进来,食物热腾腾的气息很快就在潮湿阴冷中消散。
大家草草果腹,也不打算逛景点了,只想快点抵达酒店,换上干爽的衣服。
索性酒店就在景区里,顾凛抢时间吃完饭,配合着领队办完前置手续,就站在餐厅门口,分发着新的房间号牌,看着一张张疲惫又带着怨气的脸匆匆掠过,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白子妍跟在江雪身后,脚步似乎有些虚浮,裹着一件明显不是她的、深色厚大的男士外套(应该是柏岱川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江雪的脸色也不好看,紧抿着唇,护着女儿快速走远。
顾凛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
第二天清晨,阴霾的天空终于放晴,阳光努力穿透厚重的云层,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暴雨后的湿冷。
顾凛刚走到餐厅门口,就听见小刘正拿着对讲机,语气无奈:“……好,知道了李姐,您先在房间休息,多喝热水……周叔叔也烧起来了?行行,您们房间号是……药我让小顾待会买了送上去。”
果然有客人中招了。
高海拔骤冷骤热加上淋雨,抵抗力弱的立刻被击倒。顾凛心里那点不安也落到了实处,他快步走过去:“刘哥,情况怎么样?”
小刘放下对讲机,揉了揉太阳穴:“目前知道有三个发烧,两个说嗓子疼浑身没劲儿,还好都是年纪大的。”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点声音,“哦对了,还有3号桌那个姑娘,白子妍。”
顾凛的心脏猛地一跳,喉咙有些发紧。
“她妈妈一大早就打电话来,说小姑娘昨晚就有点不对劲,上吐下泻的,今天起不了床,不吃早饭了。” 小刘叹口气,“让问问附近有没药店,买点止泻药啥的。”
“嗯……知道了。”
顾凛低低应了一声,嗓子有点干。
白子妍果然也病了,而且看样子比他想象的严重。
他看着餐厅里陆陆续续进来用餐的客人,不少脸色都带着倦容,咳嗽的声音也比往常多了些。
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感觉更重了。
尽管前一天的暴雨彻底打乱了喀纳斯的游览计划,但得益于这个大型景区本就预留了两天时间,行程并未完全脱轨。
第二天上午,团队按原计划在景区内活动,游客们得以补上部分错过的风光。
午餐在景区另一家稍好点的餐厅进行。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驱散了些许阴霾,但氛围有些沉闷。
几个病号都没来。
顾凛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3号桌。
柏岱川和江雪在座。
唯独没有白子妍。
那张空着的椅子像一个刺眼的空缺。
柏岱川眉头紧锁,胃口不佳的样子,时不时扭头看看门口,又烦躁地灌一口啤酒。
江雪倒显得稍微平静些,但动作也有些微的迟缓,吃得很少,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担忧。
那抹总是安静存在的清冷影子,真的消失了。
顾凛端着餐盘的手微微收紧,胃里那从早持续到现在的轻微不适感,似乎被这个“空缺”无形中放大了。
下午,顾凛带客人进行短途徒步,努力保持着专注。
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昨夜的湿寒彻底发作了,那股胃部的揪痛越来越清晰,带着一阵阵翻搅的错觉。
冷汗悄悄从额角渗出。
终于回到酒店,夕阳的余晖刚刚染红天空。
顾凛再也忍不住,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让他几乎弯下腰。
他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匆匆对老张说了句“我去趟药店”,拔腿就冲出了酒店大门。
药店的灯光格外明亮刺眼。
柜台前竟排了三四个人。
顾凛一眼认出其中一位是团里有名的“花衬衫”大叔,此刻正一脸痛苦地歪靠在墙上,捂着肚子哼哼。
另一位中年妇人也是脸色发白。
“哟,小顾你也……?” “花衬衫”看见他,勉强扯出个苦笑,声音有气无力。
顾凛忍着疼点头:“感觉……坏肚子了。” 声音有点虚。
“哎,真是作孽啊……肯定昨晚上那冰嗖嗖的雨给灌的……”
大叔嘟囔着。
大家心照不宣地排在狭小的店里等待,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药品的气味。
顾凛默默拿了健胃消食、肠炎宁和缓解痉挛的药,快速结了账,把药片囫囵倒进嘴里,靠着冰冷的柜台就着矿泉水吞了下去。
药片似乎起了一点安抚作用,他稍微缓了口气,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还好吗?是不是比他此刻还要难受?
晚上,顾凛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酒店房间,胃里翻搅的疼痛在药效作用下稍缓,但仍像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他靠在冰冷的门框上,额角渗着冷汗,只想快点躺下。
柏岱川正焦躁地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手里攥着一个保温杯和一个装着毛巾、水盆的袋子,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是顾凛从未见过的凝重和忧心。
看到顾凛回来,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口,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都哑了几分。
“小顾回来了?哎!妍妍她……”
话音未落,“砰砰砰!”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猛然响起,几乎要砸破门板!
“老柏!老柏!快开门!”是江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哭腔,完全失了平日的优雅从容。
柏岱川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开门。
门外,江雪头发凌乱,眼眶通红,裹着的外套都歪斜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行了!妍妍……妍妍吐得更厉害了,还一直说冷,整个人都在抖,烧得烫手!刚才量了下快40度了!这镇上的卫生所根本不行!快!快开车送她去县医院!快啊!”
“什么?!”柏岱川的娃娃脸瞬间煞白,二话不说,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往门外冲,“走!车在哪儿?我马上开过来!”
“等等柏叔!”
顾凛强忍着不适,心猛地揪紧,脱口而出,“我通知张哥!”
“快!快通知!”柏岱川头也不回地吼着,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江雪跌跌撞撞地紧随其后。
顾凛也顾不得自己了,立刻掏出对讲机,手指都有些发颤:“张哥!张哥!紧急情况!白子妍高烧40度,病情加重,柏叔和江阿姨要连夜开车送她去县医院!”
对讲机那边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老张震惊又焦急的声音:“什么?!现在?!去县城?40公里夜路?!还是山路!胡闹!这太危险了!”
“江阿姨急疯了,说镇卫生所不行了!柏叔已经去开车了!”顾凛语速飞快。
“妈的!”老张骂了一句,声音透着无奈和巨大的担忧,“这……这拦不住啊!这样,小顾,你现在立刻下楼到大堂!我也马上下来!今晚咱俩别睡了,就在大堂守着!必须确保他们安全抵达医院,随时联系!快!”
“明白!”顾凛抓起外套,胃部的疼痛似乎被更大的焦虑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也冲出了房间。
深夜的酒店大堂空旷而寂静,只有惨白的灯光和穿堂而过的冷风。
顾凛和老张裹着外套,坐在冰冷的休息椅上,谁也没说话。
老张不停地拨打着柏岱川的电话,接通后便是一连串的询问和叮嘱,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顾凛屏息凝神地听着,捕捉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只言片语——“在路上了”“路况还行”“妍妍还烧着”……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他心上。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胃里的不适感又悄悄泛上来,夹杂着对那个遥远车内、承受病痛折磨的身影的担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老张的手机再次响起。
这次他听了一会儿,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松开,长长吁了口气。
“好好好!到了就好!挂上水了就好!……老柏,听我说,你和江雪今晚就在医院守着,别折腾回来了!天亮了再说!……什么?不行?……哎!你这犟驴!”老张的声音又急又无奈,对着电话那头吼了几句,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手机。
“怎么了张哥?”顾凛的心又提了起来。
“人送到县医院了,挂上吊瓶了,烧也稳住了点。”老张揉着眉心,疲惫不堪,“我让他们别回来了,就在医院休息室凑合一下。结果柏岱川这倔驴,说孩子打了针稳定了,非要把老婆孩子接回来,说住自己车上都比在医院走廊强……死活不听劝!正往回赶呢!”
顾凛的心像坐过山车,刚放下一点,又悬了起来。
凌晨的山路……刚退烧的病人……他不敢深想,只能和老张继续沉默地守在大堂,目光死死盯着酒店大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又过了近两个小时,两道刺目的车灯光柱终于撕裂了夜幕,由远及近,伴随着引擎的轰鸣,那辆熟悉的奥迪Q5稳稳地停在了酒店门前。
车门打开,柏岱川率先跳下车,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底布满血丝,但动作依旧利落。
他拉开后座车门,小心翼翼地和江雪一起,半扶半抱着裹在厚外套里、几乎虚脱的白子妍下车。
白子妍脸色苍白如纸,闭着眼,头无力地靠在江雪肩上,脚步虚浮。
老张和顾凛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样?怎么样?”老张迭声问。
“吊瓶打完了,烧退了点,就是人还虚得很。”柏岱川声音沙哑,一边护着女儿往里走,“医生说急性肠胃炎,脱水了,得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实在不放心医院那环境,还是回来踏实。”
顾凛的目光紧紧锁在白子妍身上,看到她微微蹙着眉,似乎很不舒服,但呼吸平稳了许多,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他默默地帮忙按了电梯,看着柏岱川夫妇小心翼翼地护着白子妍进了轿厢。
直到电梯门关上,数字开始跳动,顾凛才感到一阵脱力般的疲惫袭来,胃部的隐痛也重新变得清晰。
回到房间时,柏岱川正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弛感,虽然疲惫依旧浓重。
“柏叔,”
顾凛轻声开口,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切,“小白……她现在好点了吗?”
柏岱川转过头,看到顾凛还没睡,脸上露出一个疲惫却宽慰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好多了!吊瓶打完烧就下来了,路上睡了一觉,脸色也好看了点。医生说就是累着了加上着凉,没大事,养两天就好。总算……是扛过来了。”他长长舒了口气,那份父亲特有的担忧和看到女儿好转后的安心,清晰地写在他黝黑憨厚的脸上。
听到确切的好消息,顾凛心里那块一直压着的巨石终于彻底落下,连带着胃里的不适似乎也减轻了几分。
他点点头,由衷地说:“那就好,那就好。柏叔您也快休息吧,累了一晚上了。”
“哎,这就睡,这就睡。”柏岱川搓了把脸,重重地倒在了床上,几乎是沾枕头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细微的风声和柏岱川均匀的呼吸。
顾凛也躺下,闭上眼睛,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缓缓松弛,虽然身体依旧不适,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已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安宁取代。
白子妍苍白却平稳的睡颜,仿佛在黑暗中隐隐浮现。
房间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药味和自己略显不稳的呼吸声。
胃里的不适感在药力的作用下慢慢平息,但另一种空落落的不安悄然占据心头。
鬼使神差地,顾凛推开门,走到空寂的走廊。
夜晚的酒店走廊灯光昏暗安静。
他的脚步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移向了江雪母女住的标间门口。
没有特定的目的,只是一种无法遏止的冲动,想离“那里”更近一点。
门紧闭着。
门缝底下透出一点温暖柔和的灯光,隐约能听到极其极其细微的电视声,或许是隔壁传来,又或许是房间里的动静。
再没有任何声音。
他屏息静立了几秒,像一块靠在墙边的阴影,想象着当时医院里的场景:白子妍虚弱地躺着,脸色苍白,手背扎着输液管,江雪在一旁照顾……
站了片刻,除了自己的心跳,他什么也没等来,什么也没听到。
仿佛那扇门隔绝了所有的信息。
那股冲动渐渐褪去,留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和一丝自我审视般的羞赧——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顾凛默默转身,回到了自己冰冷的房间。
灯也没开,就着窗外一点稀薄的天光,他划开了手机屏幕。
幽蓝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打开微信界面,手指几乎是带着明确目标的,直接滑到了那个他早就偷偷找到、却从未尝试添加或对话的头像。
那是一个色彩异常鲜明、线条充满抽象艺术风格的女性侧脸剪影,背景是泼洒般的深紫与靛蓝交织,辨识度非常高,充满独特的疏离感。
微信昵称是两个字:
【18禁】
下面是简短但界限分明的一条横线,朋友圈。
一道清晰无误的屏障,冰冷地宣告着“禁止访问”。
顾凛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个头像,指尖在屏幕上留下细微的静电触感。
幽蓝的光像湖水般漫过屏幕边缘,又褪回沉寂的黑暗。
他盯着那简单的两个字和那条横线看了许久许久,直到药效带来的朦胧睡意终于压过了身体的不适和心底翻涌的复杂滋味。
他合上眼,将手机随手放在枕边,将自己投入这片沉静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黑暗里。
“各位车友,大家好!我是领队老张!”
对讲机里传来老张略显尴尬和歉意的声音,电流声滋滋作响,混杂在车队引擎的低吼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里,“关于……昨晚那场大雨,让大家淋着了,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应急处置没到位!让几位团友,特别是年纪大点的叔叔阿姨,还有小朋友着了凉、发了烧……这事儿,我代表咱们领队组,跟大家伙道个哈欠!真对不住!”
沉默在对讲机频道里蔓延了几秒,只余沙沙的电流音。
老张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局促:“接下来的行程,我们一定加强准备!车上也备了应急药品,有需要就说!那个……那个……希望大家都保重身体,开开心心玩好啊!”
老张的道歉诚恳却也笨拙。
顾凛坐在头车副驾,看着车窗外面掠过一片荒凉壮观的雅丹地貌,雨洗后的天空湛蓝得刺眼,他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频道里零星传来几个表示“理解”“没事”的回应,气氛有些沉闷。
副领队小刘在后排小声嘟囔:“妈的,这种鬼天气谁料得到……尽往自己身上揽锅……”
午后,车队抵达了可可托海国家地质公园的游客集散中心停车场。
巨大的花岗岩山峰在眼前展开,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空气清冽干燥,带着北方特有的粗犷气息。
停好车,领队老张拿着喇叭组织大家自由活动,给足两小时游览景区核心或者逛逛旁边的旅游纪念品商店。
游客们鱼贯下车,伸着懒腰走向不同目的地。
顾凛没有下车。
他的职责是看守头车车门——车里放着团队的备用物资和对讲充电器,也是游客遇到问题紧急联络的中枢。
他打开一点车窗缝隙,让清冷的空气透进来,准备享受这难得的、不需要四处奔波的空隙,顺便翻翻手里的景点手册。
斜前方的“可可驿站”便利店门口人影一闪,白子妍走了进去。
她裹着那件标志性的灰色宽大卫衣,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步子也没往常利落,透着一股虚弱感。
顾凛的目光随着她移动。
看到她不到两分钟就空着手出来了,站在门口四下张望,脸上带着一种无措的、略带苦恼的神情。
当她的视线终于对上顾凛的车窗时,那苦恼像是找到了出口,化为眼底一点微亮的求救信号。
她抬起手臂,朝他这边挥了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不算远的距离,带着点气息不足的微喘和……一抹不易察觉的甜软意味。
“诶——你过来帮我一下呗……”
那尾音微微拖长,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空气,带着点无奈的撒娇感,与她平日里的清冷截然不同。
这轻声的召唤像有魔力,顾凛没有任何犹豫,利索推开车门,大步走过去。
“怎么了?” 他站定在她面前,语气温和,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却因尴尬而微微泛粉的脸颊上。
“气死我了!”
白子妍轻轻跺了下脚,带着点孩子气的不爽,声音依旧不高,“我支付宝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说『系统安全风险』,直接把我锁了!要我刷脸……对着这破光线刷半天也不行!”她指了指便利店略显昏暗的内部,“我又没绑定微信支付,这下彻底付不出钱了!”
她指了指收银台上那堆刚被她无奈放下的“战利品”——两瓶蓝色玻璃瓶装的韩式苏打水,几盒不同口味看起来还不错的速热饭,几包独立包装的健康藜麦饼干和坚果棒,“就这些……你能先帮我垫付一下吗?”
顾凛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东西。
几十块,对他而言确实是小钱。
虽然心头也闪过一丝疑虑——这个女孩只用支付宝?
这有点奇怪。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被眼前白子妍难得的困扰模样轻轻吹散。
他什么也没问,干脆地点头:“没问题。”
随即拿出手机走向收银台,利落地替她付了款。
“好啦。”顾凛收起手机,对着白子妍扬了扬下巴,示意东西可以拿了,脸上是那种“小事一桩”的平静温和笑意。
白子妍小幅度地松了口气,那股尴尬的紧绷感缓和下来,露出点轻松:“谢谢啊……等我支付宝解锁了或者……”她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地掠过顾凛握着的手机,声音轻快了些,“或者干脆加你个微信吧?方便我之后把钱转给你!”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那个碎裂的角落很显眼。
顾凛点点头,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动作自然地点开微信的个人二维码,但同时开口,语气很平静,带着一种顺理成章的确信,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早已明了的事实。
“好。我知道你是哪个……” 他的视线温和地落在白子妍脸上,带着一点点了然的笑意,“就是这个……头像用的是抽象侧脸剪影,深紫靛蓝背景的,微信名是『18禁』的,对吧?”
白子妍点开“扫一扫”界面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约摸一秒钟。
她抬眼看向顾凛。
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情绪,但没有任何惊讶或质问的神情浮现在她脸上。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顾凛的眼睛,然后,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介于“嗯”和“哼”之间的短促音,算是回答。
同时,她的手指灵活地移到了“扫一扫”的图标上,按了下去。
顾凛看她这副毫不意外、坦然接受的样子,心头那种被对方默许了“关注”的隐秘满足感愈发浓烈。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微不可查的一度,赶紧点了“通过”。
好友列表里,那个艺术感十足、写着“18禁”的头像,终于名正言顺地从“群聊里的某某”晋级成了“好友”。
“东西有点沉,我帮你拿到车上?”顾凛收起手机,伸手拎起了那两瓶沉甸甸的玻璃瓶苏打水为主的便利袋,动作很自然。
白子妍这次很轻地“嗯”了一声,没再看他,目光转向自家车的方向。
她的脸颊似乎比刚才更明显地染上了一层浅淡的、近乎透明的粉色,眼神也有些飘忽,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
这细微的反应落在顾凛眼中,像在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他内心的涟漪。
他提着袋子走在前头,白子妍安静地跟在后面半步距离。
两人都没再说话,一种微妙的张力在沉默的空气中弥漫。
走到11号奥迪Q5旁边,江雪正在关后备箱,抬眼看到他们,目光落在顾凛手里的袋子上,脸上露出一丝不赞同:“妍妍?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就算生了病,拎个东西都没力气吗?这点事也麻烦别人?”她的语气带着点对女儿撒娇不懂事的责备,也带着对顾凛的客气。
白子妍瞬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
“妈——!!”
她的声音比刚才拔高了好几度,带着真实的委屈和一点恼羞,“我没想让他帮忙拿!是支付宝死活用不了!他帮我付的钱!东西也是他主动说要拿过来的!”她语速飞快,急于撇清关系似的解释着,同时狠狠瞪了一眼始作俑者——顾凛拎着的袋子。
白皙的脸颊迅速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子底下,连脖颈都透出一层薄粉色。
那样子又急又窘,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淡静。
被当面戳穿“主动”,顾凛拎着袋子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但他那张干净温和的脸上此刻却露出一种近乎迟钝的、老实巴交的笑容,仿佛完全没被卷入这场小小的“控诉”,只是忠实地执行着“帮忙拿东西”的任务。
“江阿姨,举手之劳。我把东西放这儿。”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脸上带着那种温和无害的笑容,轻轻把东西放在车旁干燥的地面上,动作从容自然。
他再没说什么,对似乎还想继续教训女儿的江雪点点头,又对那个还在红着脸、气呼呼瞪着母亲的、难得展现了十足少女情态的白子妍也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
然后,顾凛利落地转身,脚步平稳地朝头车走去。
背影笔直,只留下身后白子妍那依旧没平复的微微喘息和江雪无奈的低语,让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弯起了一个小小的、藏不住的弧度。
**微信聊天界面**
白子妍 (18禁):
[一张照片:深蓝色玻璃瓶装苏打水,瓶身凝结着水珠,放在地质公园特有的灰褐色岩石上,背景是雄伟的花岗岩山体。]
气泡水,谢了。钱转你微信了。
顾凛(燃彩):
[收到转账提示]
看到了。不用这么急的。身体感觉好点了吗?
白子妍 (18禁):
还行,就是没力气。躺车里看山发呆。
你呢?还在看车门?
顾凛(燃彩):
嗯,刚换小刘哥看会儿。我在游客中心附近转转,拍点石头。可可托海的花岗岩地貌很特别。
[一张照片:巨大、冷峻、布满奇特纹理的花岗岩山壁,在强烈阳光下投下深重阴影。]
你喜欢这种粗犷的风格吗?感觉……和你跳舞时那种力量感有点联系?
白子妍 (18禁):
[输入中……停顿了几秒]
观察力不错。美术生的职业病吧,看什么都想拆解线条和质感。
[一张速写照片:寥寥几笔勾勒出远处山峰凌厉的轮廓和岩石肌理,旁边潦草地写着“可可托海·力”]
刚随手画的。憋坏了。
顾凛(燃彩):
!!你学美术的?画得真好!难怪……气质那么独特。
所以高考志愿是美院?
白子妍 (18禁):
嗯。央美设计。刚出录取结果。
你呢?听我爸提过一嘴,也是刚高考完?
顾凛(燃彩):
对,英语专业。
白子妍 (18禁):
英语?挺好的。实用。
不过……将来打算做什么?当翻译?老师?还是……进外企?
顾凛(燃彩):
呃……还没想那么远。可能……做外贸?或者……嗯,看机会吧。总归……能用到英语的地方……挺多的。
白子妍 (18禁):
外贸也挺好。我嘛,想当独立设计师。做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衣服、饰品或者别的,不受拘束那种。虽然……可能也挺难。
[输入中……停顿了一下]
不聊了,我妈催我回车上休息。回见。
顾凛(燃彩):
好,多休息。回见。
聊天窗口暗了下去。
顾凛握着手机,站在一块巨大的风蚀岩旁,屏幕的光映着他有些出神的脸。
“设计师”……她的话语带着一种清晰的指向性,像她跳舞时伸展的手臂划出的弧线。
而自己的“外贸”或“看机会”,相比之下显得模糊又遥远。
高原的风吹过,带着岩石的冷硬气息。
顾凛轻轻叹了口气,收起手机。
时间差不多了,该去集合点准备返程的景交车了。
可可托海游客中心的景交车候车区人头攒动。
顾凛作为工作人员,优先安排几位年纪大的客人坐稳后,才跟着人流挤上了车。
车厢里混合着汗味、防晒霜味和尘土的气息。
他抓着扶手,目光习惯性地在略显拥挤的车厢里扫视,确认团队成员的位置。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定住了。
在车厢中部靠窗的位置,坐着白子妍一家。
柏岱川靠窗,正兴致勃勃地指着窗外奇特的岩柱地貌,跟旁边一位大叔大声讲解着什么,黝黑的脸上神采飞扬,仿佛昨晚的惊魂夜从未发生。
江雪坐在他旁边靠过道的位置,微微侧身,似乎在闭目养神,精致的侧脸带着一丝疲惫,但仪态依旧优雅。
而白子妍,就坐在江雪的外侧,紧邻过道。
她换下了厚重的卫衣,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开衫,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她微微侧头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侧脸线条沉静。
似乎感应到了顾凛的目光,她转过头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晃动的人影和嘈杂的空气,在车厢里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白子妍的眼神平静,没有惊讶,只是极轻微地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顾凛心头一跳,也赶紧点头回应,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腼腆的笑意。
“哟!小顾同志!” 柏岱川洪亮的声音穿透了车厢的噪音。
他也看到了顾凛,立刻热情地招手,“来来来,这边有地儿!挤挤!” 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往里挪,给顾凛腾空间。
“不用了柏叔!”顾凛连忙摆手,声音在嘈杂中提高了一些,“我就在门口这儿,待会儿下车方便组织。” 他指了指靠近车门的位置。
“嗨,客气啥!”柏岱川不以为意,但也没再坚持,只是咧着嘴笑,“今天辛苦了啊!这地方石头是真带劲儿!” 他拍了拍身边大叔的肩膀,又看向顾凛,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小室友”的欣赏和满意。
江雪也睁开了眼,看向顾凛,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来:“小顾,这两天麻烦你了。”
“应该的,江阿姨。”顾凛连忙应道,心里有些受宠若惊。
白子妍的目光在父母和顾凛之间无声地流转了一下,然后重新投向窗外,嘴角却似乎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柏岱川看看女儿,又看看站在门口、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温和的顾凛,他满意地哼了一声,继续跟旁边的大叔侃起了大山。
顾凛抓着扶手,在车辆的摇晃中站稳。
感受着这一家人——尤其是柏岱川那毫不掩饰的善意和江雪难得的温和——包围过来的友好气息,先前在微信对话里那点关于未来的窘迫感似乎被冲淡了。
一种奇异的暖流,混杂着旅途即将结束的淡淡惆怅,悄然流淌在心间。
景交车在游客中心停车场稳稳停下。
车门打开,人流涌出。顾凛履行着职责,站在车门旁,引导着客人有序下车,提醒大家带好随身物品。
柏岱川一家随着人流最后走下。
柏岱川率先跳下车,转身很自然地朝顾凛伸出了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
顾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也伸出手。
柏岱川一把握住,用力晃了晃,力道依旧不小,带着他特有的热络和信任。
“谢了啊,小子!”柏岱川笑容爽朗,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又想拍顾凛的肩膀,瞥见江雪的目光,半途改为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江雪挽着白子妍的手臂,对顾凛微微颔首示意,母女俩一起走向自家车的方向。
白子妍经过顾凛身边时,脚步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掠过他的脸,又迅速移开,什么也没说。
看着柏岱川也准备转身跟上妻女,顾凛心头一动,开口叫住了他:
“柏叔。”
柏岱川回头:“嗯?还有事?”
顾凛看着这位风尘仆仆、性格鲜明的父亲,想到明晚即将到来的分别,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感慨:“明晚……就该回到乌鲁木齐了。您……是不是直接就从那儿飞回北京了?”
柏岱川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回头望了望妻女走向奥迪Q5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辽阔粗犷的可可托海风光,最后目光落回顾凛年轻却认真的脸上。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声音里也透出几分旅程将尽的真实感触。
“是啊,小子。时间过得真快。这趟……就到头儿咯!我得回去接着搬砖喽!”他拍了拍顾凛的肩膀,这次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嘱托,“你们年轻人,好好玩!后面几天,多帮衬着你张哥他们!”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追向妻女夕阳的金辉洒在他敦实的背影上,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