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美丽,那些刺也伤人。
我站在卡兹戴尔街角的小花店门口,贸易网络的搭建让这里也有了精神消费的苗头,虽然品类不多,但大部分人,都只需要购买最常见的玫瑰,也算是投其所好。
玫瑰鲜艳得好看,像是穿着猩红蕾裙的少女,有的内敛的含苞,有的张扬的绽放。
最张扬的,往往都是有主的,顾客早早就订好了的所属,但在取走前,还需要最后一个步骤。
让花匠去掉尖锐的刺,大家只需要娇嫩的花。
不过看着年轻的花匠略显生疏地处理玫瑰花刺,看着也让我感到辛苦,他应该是这两个月内学的这门手艺。
他用鞋子“扫”掉剪下的尖刺,热情地问向我:“老板,别光站着啊,我这的花可新鲜了,买一支送给老婆啊。”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花匠这种没有边界感的热情,可我方才关注到他在修剪花枝前,会先带着某种虔诚对玫瑰们致歉。
虽然就像他粗糙脸颊上的泥迹,他的用语一样“不修边幅”,可这种略带野蛮的率真实在没法让我讨厌。
我双臂环抱在胸前回复道:“我没老婆,但我可以买一支送给自己。”
“嗨呀,大胆点嘛老板,”对方上下扫视着我,“老板长得也挺匀称的,东街那边的酒馆里,很多读过书的小姑娘就喜欢你这款,情人节快到了,你送她们一支玫瑰花,大概率能成。嘿嘿,到时候用她们的小嘴,不比咱自个用手去撸要爽。”
我都有点佩服他,倒不是因为粗俗的话题,而是我清楚自己的制服,实在不能凸显自己具有什么特征,可他居然还能找到夸赞的点。
虽然无语,但心里却是有了点好感。
可我也不免得有了困惑:“所以在卡兹戴尔,大家就是为了这个买的玫瑰花吗?”
他摆了摆手:“也有老公送老婆,或者是女友送男友的啦,不过外面来的游客,基本都是为了找情人。”
“所以你就认为情人节是找情人的节日?”我搓了搓下巴。
“啊?不是吗?我只知道这天卖花能赚钱。”
花匠淳朴的惊讶令我感慨维什戴尔她们到底是怎么搞劳动培训的,不过细想起来,好像他反而误打误撞地说对了情人节的本质……
“好啦,不管怎么样,”花匠笑呵呵地递给我一支玫瑰,“送给你爱的人呗,买给自己显得多寒酸啊。”
这句或许是他随口一说的话,让我有了纠结,伸出的手迟疑地回收指头,接过花时我问向他:“爱自己会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
“倒也……谈不上奇怪吧……”花匠艰难地思考着。
街道过往行人的喧闹越发强烈,我生怕自己会错过他的回答,耳朵认真聆听,眼睛认真观察,那句酝酿的答案,不知为何,使我感到一种沉重。
花匠为难地摇头:“就是感觉不太常见。”
徐徐吹过风,带着玫瑰甜润的香气,只是……
我不由得希望自己手里这支花,能有不同于其他的花朵一样,带着我更想要的气味。
“好嘞,谢谢老板。”花匠开心地接过我的钱,似乎刚才那样略显严肃的交谈从未发生过。
我礼貌地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他粗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祝你有开心的一天啊老板,你的眼镜很酷哦。”
我用手背向他挥手告别,视角里,刚才一直都不出声的粉发女性,正用温情的眼神注视我。
“现在你能不止陪阿米娅逛街了,”我扶了扶金属眼镜,“怎么反而比以前更沉默了。”
行人穿过她的身躯,女性平静回答我:“可能是因为你更期待我能表达情绪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哎……你又分析我的想法了吗?”
“如果是那样,我会直接迎合你的期待。”
她还是会那么若无其事地说出很有距离感的话,简直就像是为了保持距离而刻意去说的一样。
“不过,”女性勾出温柔的微笑,“我很乐意站在你的视角看看如今的卡兹戴尔。”
这句话既缓和了气氛,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导向不容易起争端的方向。
正如这位粉发女性的外貌,祥和而又庄重,深邃如湖水般的双眸里不知埋藏了多少缜密的心思。
但她的目的其实十分简单……
我侧移一步:“那么我们就先从这条街道开始聊起吧。”
我们并行沿着道路继续走下去,我的靴子在硬化的水泥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可一但越过了路口,踏上石砖路,本该更为闷响的脚步声便再也听不清。
嬉闹声、议价声、补货车轮转滚滚的声音将个人的声音完全吞没。
在商铺前拥挤一簇的顾客实在过多,我艰难地找到一条窄缝挤出人堆,就看见没有实体的她,正一面得意地看向狼狈的我。
卡兹戴尔的商业街不同于龙门或伦蒂尼姆,可以说是近乎另一种形式的闹市,浪漫和时尚与这里不相干,有的,只有价格的实在,因而是看不见具有美感的东西的。
可这里有,的确有,就在我眼前。
即便是闹市,身穿一袭白裙端立在中央的她,毫不显得突兀,端庄的确和这里的氛围不搭,可粉发女性如女童般得意的笑容,淡化了她的气质。
在石板路上,在人群中央,在狼狈的我面前。
她像是我们的一员,又像是超脱于我们的阳光。
她站在这里,就如同阳光照着这里。
遗憾的是,她的笑容,只存在于我远望时。
当我走近,她便换成了淑雅的表情,用“手”里的法术为我拍了拍肩上的灰,随后重新保持距离。
“呼——刚才讲到哪来着,”我用疲惫掩饰我失落的叹息,“啊,就讲讲入口处的那个雕像吧。”
我指向远方,人流较为疏散的那边,矗立了石制的雕像。
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三人踏在台柱上,“独眼”的商人握着纸笔表情严肃,石翼魔工人举着巨锤指向天空,身为巫妖的罗德岛技术顾问内敛地轻抚自己的量尺。
三人因同一个愿望在此建设家乡,并列的雕像是平民们对义士的感恩,也像是回归平常生活的三人会始终在此守望。
抬头仰望时女性表情欣慰,但低头时,她的眼神多了些忧郁:“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座雕像,可没想过和你一起来看,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什么想法?”我双手插兜,有点忐忑地等待回答。
“我在想,自己是否也留有过这样的痕迹。”
她温婉的女声通过与眼镜相连的耳机被我倾听,就好像她或许存在的内心,通过忧郁的声调而被传递。
“你有的,只是看你是否愿意承认。”
我指引她看向地平线,看向黄昏即将落日处,在那个方向,在城市最不起眼的一角,在曾藏着这个世界最深处秘密的地方。
太阳还未离开这个世界,我想带她去看看。
她有点无奈:“你是指,特蕾西娅曾经的花圃吗?”
“既然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我先一步向前走,“那你就应该想起来,我在两个月前找你学花卉的种植。”
“还是能速成的小白兰,和你通用语里的名字很像。”
“那方面的寓意我还真没想过。”
我耸了耸肩,注视并行的女性。
“但现在可以多一个寓意——那是你存在过的痕迹。”
手里的玫瑰在刚才通过商业街时就有了损坏,精致的它在破损后显得可怜。
我将赤色的花瓣攥下揉开,洒向空中,飘舞在我们行进的路途,稀少的行人尚未在意到我的行为,但身旁的她露出恬淡的微笑。
这也便是够了。
自然的风穿越街道将舞动的片瓣们顺走,除了我们,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了,了无痕迹。
浪漫大抵就是这样,最美丽的,最易逝的,但足以留在心中的东西。
那美丽的晚霞也是如此,橘红色的日轮伏在地平线上,再晚些,它,也要离开。
“我得再快一点。”
我害怕花圃会因没有霞光而缺失颜色。
“是我们,”她遮面笑着,“毕竟我是呈现在你眼镜上的虚像。无论在哪,我都会陪着你。”
这话令我高兴吗?也许有吧。
我只清楚这一路上,我都没有再想更多。
只觉得我与那飘落片瓣也无不同,脚下的路,也不就是乘行的风,不知不觉间就走入了蜿蜒的小径。
踏上鹅卵石铺出的小径,心不由得焦虑起来。
也许是因为崎岖路面不够平整?也许是因为蜿蜒小径不够笔直?也许是因为淡薄的余晖让眼前的花圃不再清晰?
也许是吧,肯定是吧。
小白兰盛开的景色在我眼前铺开,我全无欣赏或畅谈的兴致,只剩哽咽在口中的话语了。
黯淡的空间和幽白的兰花,我仅能觉得诡异,唯有薄薄的一点余晖的橙红轻抹在花上,还能让我感到温情。
黄昏大概已经要结束了,这点暖色全然不敌骤降的气温,这里只剩冷了。
手心忽地传来温暖的触感,粉发的女性表情复杂地凝视我,话语里还保持着温柔:“你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对不对……”
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脖颈也像是僵住。
“我应该能明白,一路走来时,我也想到了什么,”女性低下的脸增添了无奈,“即便这里和当初的花圃几乎全然一样,但这里不再有曾经步入的感觉。”
我其实并不记得自己以前的感受,但扼人呼吸的压抑感,几乎是刹那间占据全身。我想,她也一样。
“不是因为光线,也不是因为温度,只是因为我们一起回到了这个地方…回到……”
她低声重复了那两个字,吐出的声音也不再清晰,像是有羁縻的锁链拉住了她的语言,程序本该拥有的全然理性再一次不起作用。
“可这里已经不是那个花圃了,这里全是新种的花,难道土地能决定它还是同一片花圃吗?”
精致的面容因困惑折皱,因迷茫松弛,因痛苦扭曲。
我想告诉她,我的答案。可她抢先一步问向我。
“到底什么,能决定一个人是谁?仅拥有曾经身体的你,和仅拥有曾经记忆的我……我们是否还能被称之为…和她们相同的人……”
天彻底黑了。
我本就没有力气抬头仰望,更别说天空仅有几颗微弱的星星提供零碎的光。
我也问向自己,倘若我们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们呢?
那我们根本不会回到这片花圃。
倘若我们还是曾经的我们,那我们根本不会有此时的思考。
可我总觉得还有一条其他的思路。
但就如同光,看得见,摸不着,越是凝望,就越是失望。
我的太阳穴肿痛,我强撑将面罩后的眼镜摘下。
纯粹的黑暗中,我听见更为心痛的追问。
你现在还看得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