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笨拙的“奖励”,像是在我和王二妞之间那堵厚厚的、由偏见和敌意砌成的墙上,凿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孔。
光,就那么颤颤巍巍地,透了进来一点点。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又稳定的新常态。
白天在学校,我们依旧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竞争对手,见面连招呼都懒得打。
而一回到家,吃完那顿沉默的晚餐,我就会像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自动自觉地走进她的房间,接受她长达三到四个小时的“思想改造”和“学业扶贫”。
她的房间,成了我的第二个教室。而她,则是我那严厉到近乎变态的专属家庭教师。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学习可以是这样一件纯粹而又残酷的事情。
在王二妞的监督下,我过去那些投机取巧的小聪明被批驳得体无完肤。
她有一种化繁为简的魔力,任何复杂的知识点,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得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她逼着我从最基础的公式定理开始,一点点地啃,一块块地补,把我在过去几年里欠下的烂账,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强行清算。
过程是痛苦的。
我无数次想把笔一摔,大吼一声“老子不干了”,然后逃回我那堆满了“老婆”的舒适区。
但每当这时,我一抬头,就能看到王二妞那双清澈又专注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认真。
仿佛对我进行“升级改造”,是她眼下最重要、最不容有失的一项工程。
更重要的是,那个赌约,像一根胡萝卜,也像一根大棒,时刻悬在我头顶。
每当我懈怠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她穿着我指定的服装,摆出我指定的姿势,用那口河南腔羞耻地喊我“主人”……我就瞬间跟打了鸡血一样,重新充满了战斗力。
而“奖励”,也成了我唯一的盼头。
虽然大多数时候,所谓的“奖励”,不过是她一句不咸不淡的“还行”或者“没犯傻”。
但那偶尔一次的、解出超级难题后才能得到的“摸头杀”,对我来说,却比任何游戏的通关快感都要来得强烈。
我嘴上说着“你当我是狗吗”,身体却很诚实地享受着她手心传来的、带着薄茧的温度。
在这种高压和微甜并存的模式下,我的成绩,开始以一种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速度,稳步回升。
第一次得到“升级版”奖励,是在一次数学周测之后。那次测试的题很难,但我竟然考了年级第八,仅次于王二妞和其他几位。
我拿着卷子给她看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乐开了花,但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常规操作,不足挂齿”的淡定模样。
她接过卷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就像冬日里一缕短暂的阳光,稍纵即逝。
“还行,”她说,“没给俺丢人。”
我心里想着,就这?没点表示?
仿佛是听到了我内心的呐喊,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站起身。
她比我矮半个头,站直了才到我下巴。
她看着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脸颊也微微泛红。
“那个……赌约里说嘞,有进步……就有奖励。”她小声嘟囔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然后,在我惊愕的注视下,她往前迈了一小步,伸出双臂,轻轻地、甚至是有些僵硬地,抱了我一下。
就一下,前后不过两秒钟。
我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她就已经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开了。
可就是那短暂的两秒钟,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
隔着薄薄的校服,我能感觉到她胸前那惊人的弹性,还有她发间散发出的、洗发水的清香。
那是一种很廉价的、超市里随处可见的牌子,可闻在我鼻子里,却比任何大牌香水都更加醉人。
“行……行了!”她退回安全距离,脸已经红透了,却还嘴硬地强装镇定,“奖励完了!赶紧把这张卷子上嘞错题给俺订正十遍!”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得,都是那个僵硬的拥抱,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
我发现,我对我那些塑料小人和纸片人老婆的欲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她们是完美的,是精致的,却也是冰冷的,虚假的。
她们哪有王二妞身上那又软又弹的触感来得真实?
哪有她那口河南腔骂人时来得带劲?
说到她的口音,我发现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以前,我最烦的就是她那口“土得掉渣”的河南话,觉得那是粗鄙和落后的象征。可现在,听得多了,我竟然慢慢地品出了一点别样的味道。
尤其是在她给我讲题的时候。
她会很专注地盯着题目,眉头微蹙,嘴里用河南腔不急不缓地分析着:“恁看这儿,这个变量一换,那整个逻辑都不一样了……所以说,做题得活泛,不能一根筋……”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又带着一点点沙哑。
当她用这声音讲着那些枯燥的公式时,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我发现,我开始不再把她的口音和“土”划等号,而是把它当成她这个人的一部分。
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分割的标签。
就像她额前的碎发,她思考时爱咬笔杆的习惯,她骂我“憨货”时那又气又好笑的表情一样。
这天晚上,我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全市模拟考做最后的冲刺。
那是一套难度极高的理综卷,我俩从晚饭后一直做到深夜十一点多,才总算把所有题目都给啃完。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我们俩的呼吸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体都快僵了。
扭头一看,王二妞也累得不轻,她摘下眼镜,正用手捏着鼻梁,脸上满是疲惫。
“对一下答案?”我提议。
我们拿出参考答案,一题一题地对。当对到最后一题时,我俩都愣住了。
我,张远,理科综合,拿下了满分。
“我操!”我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太激动了!这可是连王二妞都没能完全做对的卷子!
王二妞也显然很震惊,她拿着我的卷子,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最后,终于确认我不是抄的答案,而是凭自己的能力做出来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赞许,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欣慰。
“恁……可以啊。”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句。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如此直白的夸奖。
我得意地扬了扬眉毛,身体往她那边凑了凑,用一种欠揍的语气说:“怎么样,王老师?我这学生没给你丢人吧?按照约定,这么大的进步,是不是该有……升级版的奖励了?”
我的呼吸,几乎就喷在她脸上。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紧张地颤动着。她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一次红了起来。
“恁……恁想要啥奖励?”她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你说呢?”我舔了舔嘴唇,目光放肆地在她那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的、薄薄的嘴唇上逡巡。
她显然明白我的意思了。她猛地往后一缩,和我拉开距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恁……恁别得寸进尺!”
“我怎么就得寸进尺了?”我摊了摊手,“赌约上可写得清清楚楚,‘循序渐进的奖励’。摸头有了,拥抱也有了,接下来该是什么,你心里没数吗?”
她被我堵得哑口无言,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咬着下唇,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我。那样子,非但没有半点威慑力,反而更像是在撒娇。
我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暧昧,越来越危险。
就在我以为她要赖账的时候,她却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一咬牙,然后,闭上了眼睛。
“就……就一下!亲脸!”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我看着她那副豁出去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是无法抑制的狂喜。
我没有再犹豫,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朝她那紧绷着的、微微发烫的脸颊凑了过去。
她的睫毛在剧烈地颤抖,显示出主人此刻内心的极度不平静。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越来越清晰的、好闻的皂角香。
终于,我的嘴唇,轻轻地,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像果冻,像布丁,像我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杂念,都消失了。只剩下唇上传来的、那不可思议的、美妙的触感。
我贪婪地想停留得久一点,可她却已经像是触电一般,猛地把我推开,自己也跳了起来,躲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
“这……这是犒劳你嘞,得劲儿不?!”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还要强装镇定,“奖……奖励完了!赶紧把这套卷子嘞知识点,给俺重新梳理一遍!快点!”
我坐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香气。然后,又摸了摸自己那颗不争气地、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我看着她那单薄而又倔强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曾经被我鄙视到骨子里的、遥不可及的赌约,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