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七点钟,算不得多么整齐的朗读声响彻在教室,唤醒了清晨。
有几张座位还空着,而有的人身在心不在,课桌上一片狼藉,沾了油的早餐塑料袋弄脏了语文课本上古人的脸。
明知山单手撑着下颌,眼睛半闭,如往常一般忙里偷闲,只作口型不出声。
而班长正如往常一般在讲台上领读。
她个子高挑,身材又修长,鹤立鸡群站在讲台,明明是在最中心最显眼的位置,声音却淹没在众人吵吵嚷嚷中,如同泥牛入海,和她本人一般默默无闻。
座下大部分人昏昏欲睡,眼皮不住地往下掉,眼看着下一秒就要去会周公——
“砰!”
撞门的声和笑骂声一起闯进教室,打断了大部分人的晨读,也将明知山从昏迷边缘拉了回来。
“哈…”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到两女一男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早餐,嬉皮笑脸准备走回自己的座位。
在渐弱的晨读声中,班长的声音终于第一次清晰地跳了出来:“迟到要站到外面去。”
那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坚定又沉稳。
——晨读声这下彻底消散的差不多了,大部分人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似乎对这情节喜闻乐见。
看热闹不比读课文有意思多了?
“老师又没来,你当没看到不就得了?”
几人不以为意,拎着早餐就要往座位走。
班长没抬头,她看着课本,厚厚的刘海和镜片遮住了她的眼睛,说出口的话却仍旧尖锐而直击人心。
“我不会包庇你。”
短暂的寂静后,有些人哄笑起来,更多人只是默默看热闹。
那三人阴阳怪气嗤笑一声,嘴里嘀咕着什么,终究是乖乖走去教室外边,大声喊了句“拿根鸡毛当令箭。”
教室内,同学之间开始窃窃私语,班长再次从刚才的位置开始领读,声色平静。
怪人。
明知山抬眸看了眼站在讲台上的女生,还是看不清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严严实实的全套校服,铁打的蘑菇头发型,齐刘海厚镜片。
不受欢迎的人,不起眼的边缘人,只会读书的书呆子,李思朝口中的“阴角”。
喜欢同性,这么叛逆的事情她居然也做的出来吗?
她饶有兴趣地开始胡思乱想,心思从书本上飞到天边,又回忆起昨天晚上在书店的情景。
“耽美可以,但百合很奇怪,我接受不了。”
“不知道啦,反正我也不懂这种事,随口一问。”
自己是这么说的,但…
——或许她比同龄人懂得多一些也说不定呢。
那些男生看向李思朝的目光很讨厌,但小朝也许会觉得她大惊小怪?又或许自己对那种眼神太过敏感了?
明知山恹恹趴在桌上,一时间也弄不清自己算懂还是不懂。
这个年纪是模糊的边界,站在未成年与成年中间,青涩与成熟并存。
有时她感到自己比同龄女生多了点成熟,能看清周围那些别有用心的凝视,有时又讨厌自己这样多疑。
李思朝喜欢看耽美,或许也是同样的道理?喜欢男人的男人才不会对美女露出猥琐的表情。
她思绪飞转,伸手拍了拍坐在右前方的同学。
“阿黄,你帮我递下话,问下李思朝,她是不是喜欢喜欢男人的男人。”
“啥?”
男同学一脸茫然,似乎在处理她句尾的长难句,反应过来后望了眼十万八千里开外的李思朝, “我和她中间也隔了个四人好不好…”
“哎呀,帮我传一下嘛~”
明知山扑闪着大眼睛,阿黄轻咳两声,回头当传话筒去了。
她将语文书立正,上半张脸露出,一路盯着几个前面的同学人传人——直到最后一个同学拍了拍李思朝。
本来昏昏欲睡的女生擦了擦不存在的口水,听完千里迢迢递来的话后愣住了。
小朝扭头,隔空望向好友,一脸问号。
‘所以,是不是?’
明知山将下半张脸也从书里探出,努力做口型,雪白的牙齿在煽动的唇瓣间格外吸睛。
“咳咳。”
轻飘飘一声咳右侧响起,还在做口型的明知山眨了眨眼,缓慢回头。
原来还在讲台上的班长正捧着书站在她身边,好像只是路过。
她立刻收敛,坐端正挺直背——然而比班长更难搞的不速之客已经被吸引过来。
“干什么呢明知山?”
雄浑了不知几倍的女声紧随其后响起,语文老师唇上那抹死亡芭比粉出现在视野内。
正襟危坐的女生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在读书呢老师,何老师您今天气色真好啊~”
老师初显富态的脸并未因此多云转晴,她眉梢微挑,看了眼一旁班长手里的书,又看了眼明知山手里的书。
完了——
她心知不妙,还想再藏,奈何高墙般竖起的语文书已经被老师看了个一览无余。
“青兰,今天晨读内容是什么?”
立在一旁木桩子似的班长声音轻柔:“逍遥游。”
“她手里的书翻在哪里?”
“…滕王阁序。”
周围传来几声噗嗤一笑,明知山心如死灰,仍然强牵起笑容。
“都看着这边干嘛?我脸上有字?读啊!”何老师驱散了那些看戏的目光,也同她一起笑,“怎么,逍遥游都背完了,提前预习来了?”
“……”
明知山沉默,老老实实将书翻到逍遥游那页。
而这下,不翻则矣,一翻更是快把老师气笑了——
课本九成九新,一点笔记也没有,转手就能上二手网站卖了,美中不足只有角落画了些丑丑的涂鸦。
“瞧瞧,这书跟你的脸一样干净!”
何老师面色难看,转头和木桩子说话的语气却很温和:“青兰,我们逍遥游上了几节课了?”
此刻格外碍眼的班长:“三节。”
明知山心里直冒鬼火,颇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壮烈。
本来对班长无感,偶尔看她被欺负觉得可怜,但现在…这家伙把老师引来就算了,还站在这里干嘛?生怕没例子对比吗?
果不其然,何老师拿过班长手中的书,摆到她面前。
笔记工整得像是打印的,内容详细得像是老师亲自写的,而那字迹也是眼熟的像是看了无数遍,害的明知山心脏猛地一跳。
——那内容绝对是班长亲自写的。
她瞪大眼睛扭头看向一旁的木桩子,木桩子眼观鼻鼻观心,压根没看她。
“怎么?现在知道看了,知道惊讶了?以为年级第一很好当吗?这些都是人家努力的证明…”
何老师絮絮叨叨一阵,话锋从对班长的赞许丝滑转向对她的数落:“而你呢?只会凭小聪明临时抱佛脚,现在可以耍小聪明,高考怎么办?”
明知山态度良好频频点头,嘴上认错也毫不含糊,向来讨人喜欢的她这次也凭着态度逃过一劫,老师面色逐渐云销雨霁。
“这次就算了,多向青兰学习知道吗?借她的书把笔记补上,我明天检查。”
真讨厌…向她学习,像她一样给同性写情书吗?
明知山心中腹诽,乖巧应答:“好的老师,我一定向她学习。”
语文老师点点头,回到凤位继续主持早读。
木桩子回了自己的座位,到了她看不到的教室后排,那三人也被宣召进来。
朗读声整齐了许多,一切如常,被老师抓住尾巴似乎只不过是平凡早晨中突发的一个小插曲。
——至少到放学前明知山都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