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等苏恒钢做完家务,开着卡车离开后才开始行动。
我没有车,但阿德用过一辆小型摩托车,所以我可以开走那辆摩托。
苏恒钢应该不会介意,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用过这辆车。
我没有留下纸条,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苏恒钢总是让我带在身上的小手枪和自己的衣服。
等苏恒钢回来后,他会发现我不在了,也会发现摩托车、手枪和我的衣服都不见了。
他自然会得出结论我已经离开,很可能会松一口气。
毕竟,在这艰难的岁月里,谁愿意多养一个人?
当我开车离开时,竟然感到一丝怪异的内疚,但我很快将这些感觉从意识中驱除出去。
这是正确的做法,朱桥镇里肯定还有我以前认识的乡亲。
我可以找到他们,我不介意辛苦劳累的工作,只要能逃离这里的压抑和厌恶情绪,我愿意付出努力,过任何一种生活。
我将摩托车停在镇子外,藏在山脚下的灌木树丛后面。
我必须步行进镇子,摩托车发出的噪音太大。
在我知道现在镇子是什么情形之前,最好不要引起注意。
我在苏恒钢的小屋里呆了太长时间,从来没有下过山,过着可以说是与世隔绝的生活,我祈祷我的家乡和离开时一样。
我错了,而且非常天真。
这里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一半的房屋都被毁了,街道上空无一人。
到处颓败不堪,被厚厚的灰尘覆盖。
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片诡异昏暗的朝霞之中,街道两边的树影被阳光拉得狭长,像从地狱冒出来的怪物,密密麻麻铺满整个地面,随时可能爬起来,把任何生物按压在地上生吞活剥、折磨致死。
我从一所废弃的房子冲到另一所,暗暗观察。
镇子中心还有人居住,但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在街道上来回穿梭,目光低垂、一言不发。
我在镇子上最大的一家民宿里,看到更可怕的景象。
一群拿着枪、面目狰狞的家伙,嚣张霸道地站在一起,边抽烟喝酒边咒骂取笑。
其中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正光着身子,全身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
还有一个同样赤裸的女人跪在他的面前,努力舔舐着他硕大的肉棒。
那个男人毫不客气地抓住女人的头颅使劲下压,女人显然很难受,激烈地挣扎。
但是,那个男人对女人的挣扎特别得意,甚至哈哈大笑,不但没有就此停手,反而腰胯耸动得更激烈。
我不忍继续看下去,将身体缩成一团静悄悄快速离开。
我以为入侵这个城镇的那群蝗匪,会在没有东西可掠夺时就离开,但肯定有人留了下来。
我最好的猜测是,某个帮派控制着朱桥镇,所有留在这里的人都任由他们摆布。
意识到这点后,我陷入惊慌失措。
我不应该回镇子,这太愚蠢了。
我应该知道,经过这么长时间,这个世界只会变得更糟,就像苏恒钢曾经说的那样。
我孤身一人,处境危险。
我设法来到阿德的旧房子,房子基本完好无损,但随着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墙皮已经开始脱落,斑斑红砖像是一块块伤口,蔓延到整栋房子的角角落落。
我从后门进去,匆匆找到一个角落躲起来。
我必须离开这里,回到摩托车上,但我现在太害怕了,不敢再在外面走动。
之前没人看到我纯粹运气,我只能等到天黑再溜出去。
被发现的几率会小些,也更安全。
我在屋子里等了好长时间,没有手表,也看不见太阳,所以我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
但在漫长而凄凉的等待之后,当我从小窗户往外看时,天终于黑了。
离开还算顺利,尽管现在看起来一切都不同,但我对朱桥镇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却给我一些难得的安全感。
我快速安静地移动,只要听到脚步声或引擎声向我驶来,我就会迅速闪开躲避。
我终于走出镇子,然后开始奔跑,离藏匿摩托车的地方已经不到一百米。
我也许软弱无能、天真无知,但我的表现比预期要好。
我高兴得太早,一辆小车忽然出现在我的前方。
我一看到车头灯就跳出马路,但车里的人已经看到我。
他们中有两个人跳下车追我,我朝他们开了两枪。
接着,我听到愤怒的咒骂,应该是打中其中一个人。
在我再次瞄准之前,另一个人赶上我,猛地抓住我的辫子。
我大叫起来,趁我分心的时候,他从我手中夺走手枪。
“哇,这里竟然藏着一个如此漂亮的小妞儿!”抓住我的男人阴森地笑道。
我的肠胃一阵翻腾,趁着他们聚拢在一起、你推我搡的时候,我想甩掉抓在我身上的手,但是那个男人仍然牢牢抓住我。
旁边一个家伙咯咯笑起来,我想起那些袭击我和阿德的家伙,他们的笑声一模一样。
此命休矣,我可以确信这一点。
我害怕死亡,血液因恐慌而沸腾,四肢却又变得无比冰凉。
然而,我竟然还感到一丝解脱,一种黑暗的、荒凉的解脱。
一切都结束了,很快我就不用再害怕,很快我就不用再像累赘一样生活。
我的一部分意识似乎已经超然物外,竟然相信死后会更好,也许我会再见到妈妈,再见到阿德。
那个仍然抓着我辫子的男人一边拖着我回到车里,一边说:“这个女娃子水嫩漂亮,好久都没遇到这样的货色了,咱们今儿晚上玩起来肯定很爽!”
我不知道他所谓的玩具体是指什么,我也不在乎。
我唯一的念头是宁愿自杀也不愿让他们带我走。
抓着我的那个人拿着我的手枪,并没有握得很紧。
他一定以为我害怕无助,不敢去抢枪。
他错了,我十足十做好准备,一定会在他反应之前,抢回手枪扣动扳机。
这次出走,我实在天真得该死。但我至少知道,子弹比他们打算对我做的要容易得多。
当我正准备抢枪时,一声爆裂让我猛得跳起来。
身后的那个人随后身体一歪,似乎脚下被绊了一下,倒在路旁的烂泥沟中。
他没有松开我的辫子,另一只手也没有放开我,但他的半个头被炸烂了。
我跟着他一起倒在地上,转身之前,我就知道会看到什么。
苏恒钢的卡车停在汽车后面,而他已经从车里出来,毫不犹豫向另一个人开枪。
苏恒钢看上去硬得像坐山,而且很生气。眼神透露出一股凶煞气息,随时准备扣动扳机杀人爆头。站在一边的我,不由脊柱生寒。
逮着我的家伙摔倒时丢掉我的手枪,我立刻抓住向第三个人开枪。
那个人已经举起猎枪对准苏恒钢,但我打中他的后背,他还没来得及开枪就倒下了。
脸上显出滑稽的表情,身体抽搐了一下,咽喉跟着咳嗽,似乎要说话。
苏恒钢皱着眉头大步走过去,又朝那个家伙的头部开了一枪,一命呜呼。
大地恢复平静。
悲伤、恐慌、绝望和暴力,统统在这个时候涌上心头。
我痛苦地瘫倒在路上,将胃里的所有东西呕吐出来。
好在我一天吃得很少,所以除了酸水也吐不出什么。
苏恒钢没有管我,他快速检查那些人的车子,拿出几个黑色袋子,又把死者所有的武器收起来,扔到卡车后面,最后拿出一把刀,把车上的四个轮胎拉了几个大口子。
整个过程中,苏恒钢的行动如行云流水般干练迅速。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做。
苏恒钢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拖我起来。
我的膝盖发软,根本站不住。
苏恒钢一言不发地把我拽起来扛在肩上,就像扛一袋大米,扔到他的卡车副驾座上。
我隐约看到留在灌木丛的摩托车已经放在卡车的车厢里,苏恒钢一定是找到摩托车,然后沿着这条路来到镇子。
纯粹是运气,无论是好运、坏运或任何运气,苏恒钢在那些家伙把我带走之前出现了。
我原本以为一切都会结束,但没有,苏恒钢找到我、又一次救了我。
不光是救了我的性命,还有免于落在那些恶人手里的悲惨遭遇。
他坐到驾驶座上,砰地关上车门,斜眼瞪着我。
“我不想和你住在一起,我待在土屋只是因为阿德。”我一把鼻涕一把泪,软弱地说道。
“你以为我他妈的不知道吗?”苏恒钢吼道。
“我不想回去。”我颤声承认。随便苏恒钢怎么想吧,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我知道,但你他妈的肯定不能呆在这里。”苏恒钢烦躁地说道。
他指了指我曾经的家乡,问道:“你来找谁?”
我的家人,但我没有,不再有了。
“我妈妈死了。”
“我第一天就知道。”苏恒钢继续吼着,好像丧失和我平静说话的能力。
“你还有谁?祖父母?叔叔?兄弟姐妹?妈妈家的亲戚?”他一边开车,一边喘着粗气问我。
“没有。”
“朋友?邻居?”
“没有。”
苏恒钢盯着我们前面黑暗的道路,唯一的声音是我偶尔的抽泣。
我绞劲脑汁,想要琢磨出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让苏恒钢同意我离开的理由。
最后,我使劲咽了口口水,说道:“把我送到任何地方都行,我会想办法的。”
“操蛋,这他妈的不可能。”
我听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说道:“我不是你的责任,我想自己生活。”
“你想什么无关紧要,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哪里都和朱桥镇一样糟糕,你太年轻、太脆弱,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苏恒钢没好气地指出残忍的事实。
我没有办法反驳,只想哭,哭这个世界,更哭自己的无用。“但是……”
苏恒钢又狠狠地瞪我一眼,说道:“听着,孩子,我知道你讨厌我,也知道你宁愿和别人在一起。我知道我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只是阿德的混蛋爸爸。但陨灾之后世界就变成地狱,以后只会越来越糟。你是一个女孩子,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至少在这个世界没有。现在你别无选择,你一个人不安全,只有我才能保护你。就这么简单!”
我还是没有办法反驳他,苏恒钢是对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讨厌这一切,但并不能改变现实。
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助我,保护我的安全。
除了苏恒钢,没有人。
不过有一件事他错了,我还有一个选择。
我还有那把枪,我可以使用它,像几分钟前我以为的那样结束一切。
我开始哭泣,泪水顺着我的脸流下来,身体剧烈颤抖。
我紧紧抱住自己,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做不到,我就是这么弱小。
这让我很愤怒,但又能怎么样?
当一个人弱小时,就连愤怒都显得可悲和可怜。
苏恒钢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但过了一会儿,他伸进门上的储物槽里,掏出几张看起来像餐巾纸的东西。
闻起来很臭,但我还是擦了脸……总比没有好。
第二天,苏恒钢一起床我就醒了。他总是起得很早,我也是。
天气暖和时,苏恒钢穿着内衣和内裤睡觉。
我们一直给彼此隐私,但大家住在一间房子时,不可能不知道他穿什么睡觉。
苏恒钢拉扯了一下内裤,然后穿上牛仔裤和鞋子,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外。
他去上厕所,洗漱,就像他每天早上做的那样。
昨晚我睡得比预期要好。
事实上,我睡得比陨灾之后任何时候都好。
也许我终于接受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我无法改变它。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很清楚今天要做什么。
我跳下床,穿好衣服裤子。
等苏恒钢上完厕所后,我跑到外面小便洗漱,再将储水缸灌满井水。
苏恒钢也一直在院子忙活着,双手举起一把斧头,对着粗大的木墩,用力劈向一段原木。
锋利的斧头'啪嚓'一声撕开原木,两块半圆形的木头应声落地,砸在地上溅起潮湿的泥土,些许落在旁边的福宝身上。
福宝并不在意,蹲坐在一边看他的主人收拾着落在地上的木头,把一块一块木柴堆放在土屋的外墙边。
准备好足够的柴火,苏恒钢停住手里的活儿。
斧头用力往木头墩上一劈,让斧头站在墩子上,拍打双手招呼福宝跟他去喂鸡。
我也回到屋里忙活起来,第一件事是把窗户上的纸板拉下来。
春天的斜阳透过玻璃,暖洋洋地照进屋里,空气中悬浮的灰尘清晰可见。
我打开前门和窗户,希望挥散掉满屋子污浊的空气。
不是说外面的空气新鲜,但至少比屋里的空气要好。
我把两张床上的床单和被褥拉下来,所有这些都需要清洗。
今天看起来天气晴朗,应该可以把它们挂在外面晾干。
我又从储藏室拿出扫帚,清理天花板角落里的蜘蛛网。
“秀秀!”苏恒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忙着手里的活儿,充耳不闻。
“你在干什么,孩子?”苏恒钢提高声音,大声问道。
“如果我要留在这里,那么我们就得把这间屋子变得更整齐、更干净。”
过去,我从来没有当这间屋子是自己的家。
这是苏恒钢的家,我只是暂时寄居在这里,照顾他的儿子。
苏恒钢怎么对待他的家是他的自由,我再不满也没资格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苏恒钢没有回应。只是盯着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眼神几乎有点儿小心翼翼。
“我要彻底打扫这里,”我用轻快的声音告诉他。
“所以,你需要再打点水,既然这个土屋以后也会是我的家,那我需要这个家有家的样子……我希望的样子。”